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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制丧(下)(1 / 1)

寅时,在李治的劝说下,李世民终于答应回去休息了,便带着自己的宦官、婢女,一众前呼后拥地离开了安仁殿。

站在窗前,隔着窗棂往外望去,但见李世民上了豋舆,起驾,由一众宫婢宦官打着灯,越走越远了,李治这才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他沉声吩咐伺候在侧的宦官道:“陈延年,你即刻去礼部,将许敬宗给寡人宣召来!”

陈延年应了声儿“诺”便退着身子离开了安仁殿。

许敬宗此人,身高八尺,形貌迤逦,不但是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更是博学多识,文采斐然的文豪。故此,被昔日,为逢迎高祖李渊喜好文学,博览群书的秦王李世民所收揽,将其列为自己官邸的十八学士之一。许敬宗不但博学多才,见识广博,出口成章妙笔成华,就是对朝政的处理,他也是游刃有余,得心应手,能力很强。

因他出身寒微,门第低贱而深受朝中权贵排挤。虽因如此,但此人自身,也有些让当时的士大夫看不上眼的“毛病”,就是在饮食男女方面,太过随便,做事不合礼法。贞观十三年时,他为了得到丰厚的钱财,居然将女儿嫁给了南蛮酋长冯盎。

不仅如此,妻子死后,许敬宗娶了亡妻的侍女,对其宠爱异常。为了她,休掉了自己先前的两名小妾,对其专情至极。然而,不幸的是,这小妻却将他的热脸,贴在了自己的冷屁股上。

他一直想不明白,妻子为何对他冷情至此,他将这一切缘由都归在自己身上,自觉自省地找自己的不是。但是,无论他怎样改善自己的不良习惯,妻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爱理不理。

这个疑惑,一直到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给他解了惑。

原来,他的这位续弦,竟然背着他,私底下与儿子许来通奸。许敬宗恼羞成怒,一气之下,不但利用法律与妻子仳离,为了遮住家丑,编造罪责借着朝廷之力,将儿子贬谪到了蛮荒之地。

彼时,父亲李世民在处理此事时,李治就在跟前,并且也得到特许,翻看了这份怪异的奏章。所以,对此事记忆犹新。

正悠然神思,忽的听见“嘎吱”的一声儿,像是谁将外殿的暗红雕花双扇的大门儿打开了。果然,片刻,耳畔传来了陈延年尖细阴柔的话音:“大王,许敬宗来了!现下正在殿外等候!”

“叫进来吧!”李治沉声说道。

不多时,一位头戴乌匹高冠,身穿深褐色的广袖交领朝服的官员,抬手掀开白色的幔帐,出现在李治的面前。他就是许敬宗!看上去,约莫三十六七岁的年纪的中年人,正直盛年。

他身姿挺拔,相貌俊美,唇上和颌下,留着漂亮的胡须。见到李治后,他非常恭敬地平举交叠的双手,深深地,带着由衷的敬意和感恩的谢意,向李治作了九十度的揖,而后又先左后右地双膝着地,跪拜了下来启口,嗓音温厚,话语恭敬地说道:“臣许敬宗拜见大王。”

李治放下藩王的架子,快步上前弯下腰,伸出双手托着许敬宗的手肘,将他从冰冷坚硬的青石宫砖上扶了起来。在许敬宗抬起脸的霎那,李治清晰地看到,在他望向自己的一双狭长的俊眸中,泪光闪耀。

他看了许敬宗一眼,见其虽相貌俊美,但因忙于政务,加之政敌有意刁难,存心让他连天的值夜,劵写公文奏章不得休息。是以,他两眼窝都泛着淤青,整个人看上去也有些憔悴。

李治叹了口气,随即转脸吩咐道:“陈延年,赶紧地给许尚书拿张席子过来!再令在殿外伺候的婢女,去司膳坊端盅米粥。那么晚了,许尚书不辞劳苦地继续留在尚书省值夜办公,定是既饿又累的。”

“大王您…您对臣的大恩,臣铭记刻骨!不是臣开黄腔,说大话,这世上,也只有大王是最为看重臣的人了!”

这话,许敬宗说得感激五内,又有些悲凉怅然。

起初,他也只道晋王是个求贤若渴,唯才是举的贤明藩王。他既对自己有恩,自己也当全力回报,终身为其犬马就是。却未曾想到,晋王李治不但相貌英俊,身姿俊挺高大。更难得的是,他还是这般体恤大臣,细心宽厚之人。这让他更感到,自己跟对了人主。

心想,晋王若是大唐新一代储君,臣定为之宾客幕僚!

陈延年拿来了一张席子,按着李治的眼神吩咐,放在了案几的右侧。

李治走上榻榻米,提起裳裾屈膝跪在了案几左侧的席子上。他摊开左手掌心,淡然一笑道:“许尚书请坐吧!”话落,又问陈延年道:“你可有吩咐殿外婢女,让她们去司膳坊端米粥过来?”

“诺,小奴已按着大王的吩咐,给伺候在外殿的翠娘说了。”话落,翠娘双手端着一个红木托盘,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盅雪白色的米粥。她一袭白色交领广袖的孝服,乌黑的秀发发迹一分为二,在头的两侧各扎了漂亮的弧形丫髻,丫髻上扎着白色的绫绸带,绫绸带在发髻上打了个蝴蝶结,垂下的部分搭在她的香肩上。

走到案几前单膝跪下,灵巧地将两碗米粥放在案几上之后,依然双手举着托盘,弓着身子,极为有礼数地倒退着步子,一直挪到殿门口之后,转身退出大殿,并细心地合上了雕花双扇大门。

跪坐在案几左侧席子上的李治,英俊无匹的脸庞上不见丝毫情绪的流露。一双深邃黑亮的眼眸,凝视着跪坐在对面的许敬宗,眸瞳幽深地好似一汪深潭般,令与之对视之人,无法看清那里面到底潜藏着怎样的心思。然而,它却像透视镜般能让主人瞥眼一瞬,便能看清对方的心思。许敬宗仅瞬了一眼,便不敢再抬头正视这样的眼眸。说来,也是颇令他感到奇怪。平日里面对李世民时,他也未曾这般惶恐过。

为何,晋王一个小小的藩王而已,在外界素有仁厚软弱的名声…

但,就在适才,仅仅地与他对视了不到一沙漏的功夫,他却感到从未为有过的心底压力。他一只手端起粥盅的白色底座儿,另一只手拿着小勺的长柄,在白米粥中,似是百无聊赖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合着,显得十分拘束,似是放不开手脚,不知该怎样才好,心底很闷。

李治嘴角向上微微一扬,勾勒出似有似无的笑弧,启口嗓音甘醇如酒,话语中也带着几分歉意和虚心,语气温和地起了个话头,以缓解许敬宗的紧张:“许尚书,此时烦劳您过来,没有耽误您的公务吧?”

果然,他话语的温和谦虚,让许敬宗一下子就放松了身心,不再像适才那般,感到前所未有的局促紧张。他咧嘴一笑,放下了手中端着的粥盅,摇了摇头,直言不讳地说道:“大王,劳烦说不上,臣反而要感谢大王,让臣有了合理的借口,正大光明地离开礼部中堂,离开那些原本就不该臣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日以继夜劵写的文书。”

哈哈,李治爽朗地一笑,话语中颇带着些开玩笑的语气道:“是吗?那,许尚书是不是又欠了寡人的一次人情呢?还吧,慢慢还!”

许敬宗也抿唇一笑,话语诚挚地说:“臣会用一生去报答大王的!”

“用些粥吧,吃完了,我们再谈正事!”招呼了许敬宗,李治拿着勺子,搅了搅米粥,舀起一小勺放在嘴边吹了吹,感觉不那么烫了方才轻抿了一口。许敬宗感到全身心的舒坦,也拿起小勺舀了一口…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两人用完了盅子里的米粥,从广袖中拿出各自的帛帕擦了擦嘴上的粥渍,结束了处理正事前的晚膳。

李治轻咳了下,扬声喊道:“武才人进来!”

随着娇滴的女声应诺,“嘎吱”殿外的暗红色雕花双扇门开了一半儿,伺候在殿外的婢女翠娘,在玄关处脱了高头绣履,双手端着那个红木托盘,脚底生风般来到他们面前。她拖着长长的裙尾,小步踏上榻榻米,单膝跪在案几前将空了的粥盅整齐地摆上托盘,而后一如刚才那般,弓着身子,退到了殿外并带上了大门儿。

眼瞧着翠娘,不但年轻貌美,更重要的是她的一举一动…

许敬宗颇为欣赏地颌首捻须,心下思之,这个翠娘,真非一般宫婢可比,定然是受了些许特殊的**!嗯,猜都能猜得出,**她的,一定就是眼前这位城府如海,心机缜密又谋略过人的晋王了!

李治瞬了他一眼,心思了然地笑着点了点头,也不曾就此话语。而是将话题转正,转过脸来与许敬宗对视,开门见山地询问道:“许尚书,朝廷以前对于公主的丧葬之礼,可有明确典章吗?”

许敬宗摇了摇头,沉默了会儿,但很快,他说:“大王,晋阳公主是陛下的爱女,也是您的爱妹。不幸夭折,臣知道,陛下和您一定很痛心。再说,朝廷并无丧葬公主的礼仪制度,即使是过去的长乐公主夭折,也是用列侯规格的葬礼。以臣之见,不如按公爵的葬礼规章,来办晋阳公主的葬礼,以告慰晋阳公主的在天之灵。不知大王是否…”

闻此,李治抿唇一笑,少许,他肃然了面色,就许敬宗所言加以补充,又不忘赞赏地说道:“你倒想得不错!不过,你还是漏掉了最关键的一点,缺少了它,你是没有办法顺利办好葬礼的。礼法!大唐虽无先例,但秦汉总还是有的吧?秦汉时期,公主地位相当于列侯,食邑丰厚。但,嫡出公主位比诸侯王!是以,以寡人之见,办理晋阳公主的葬礼,可参比诸侯藩王规格!”

许敬宗欠身,双手交叠,平举齐眉而后额点手背地向李治深深拜下,由衷地赞佩道:“大王英明,如此甚好!”起身,他无不感慨地说道:“想必,您也是知道的。晋阳公主李明达在世时,常跟随陛下早朝,廷议。廷议中,陛下难免会因心情不爽,很情绪化地对大臣动怒,欲加以惩罚。晋阳公主总在此时,劝慰陛下,好言好语地为受罚臣公说情,她那绵软的童音,天真无邪的话语,总能化解陛下的怒气,救下将要受罚的臣公。故而,朝臣们都很喜欢她,将她视为救星。她这一去,唉!对于用藩王葬礼的章法来安葬晋阳公主,想必,那些阁老宰相们都只有赞成,不会出言阻碍此事的!”

李治从席子上站起了身,负手在榻榻米上来回走着。听了这番话,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强行压抑着内心的悲痛伤怀,赞成地点了点头“嗯”了声儿。须臾,他忽然停下脚步,沉声道:“许敬宗,公主的葬礼就交给你来主持了!一切安排,由你做主,包括适才寡人说得那番话,也属于你!是你提出的建议!寡人所言,你可明白?”

“臣明白!大王放心就是,臣是您的心腹!”许敬宗说道。

说实在的,不论是从个人需求上,还是从江山社稷大局考虑,许敬宗都是打心眼里希望大唐下一任太子,将来的皇帝是李治!

李治背负着双手,站在榻榻米的案几前,一脸肃然地看着跪坐在席子上的许敬宗,果断道:“现在,就履行你礼部尚书的职责吧!”

闻此,许敬宗即刻伸出双手,撑着案几的两端,从席子上站起身,跨步离开席位,退了几步后,交叠起深埋广袖下的双手,躬身深深地向李治作了个揖,底气十足地应了声:“诺”

此后的两天里,所有丧礼细节都由许敬宗一手操办。李治整天除了扶棺痛哭,就是呆呆跪坐在妹妹灵堂前,默默垂泪。别的事一概不管不问,吊唁的亲贵们来了,他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在这些皇亲国戚眼里,这个晋王没用到家了,只会像个婆娘似得哭得没完没了。

参加葬礼的长孙无忌,将此看在眼里,从心底为自己的眼力感到得意非常,晋王确实无能懦弱以后控制起来,还真是得心应手呢!

李治呢?一见长孙无忌走进灵堂祭拜,想也不用想,猛地扑到他身上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摸了长孙无忌一身。不停地哭喊着:“舅伯,舅伯,我该咋办啊,妹妹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舅伯!”

长孙无忌拿着手帕,给他拭泪,一边劝道:“晋王节哀啊,舅伯知道你和兕子手足情深。可人死不能复生。臣恳求晋王千万要振作,不要因为伤心而损坏了身体。”随之,他感叹道:“唉,陛下的这些儿子里,哪里还能找到像晋王这样,注重手足之情的啊!”

李治将头搁在他的肩窝处,嘴角向上略微一提,勾勒出一抹令人无法察觉的冷笑。这些日子的做戏,真是成效斐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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