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晋王进宫来了！”
王舜哈着腰进殿通禀时，李世民正歪坐在甘露殿的暖榻上闭目休息。才刚批阅了成山的奏章，查阅资料，累得他七荤八素，腰酸背痛。不过四十几岁的中年人，理当身强力壮，精力过剩的。可是他却…稍微受点风寒就病倒在床，整宿地咳嗽气喘，高热不断。好容易烧退了，他又头发昏，晕得起不来床，好几天都不能早朝理事。
昔日，太子李承乾聪明能干，尚能为他监国理政。然而现在，太子李承乾变得性子乖戾，行为荒诞，在他生病期间，不捣乱就算这个儿子还有点良心，哪里敢再去指望他像以前那般为自己的父亲分忧？
是以，李世民只好将重要的军国大事，在生病期间交由长孙无忌等位高权重，又门阀世族出身的阁老相公们来协助处理，决定。为了不使皇帝大权旁落，奏章还是要皇帝亲自批阅拟定。总之，他依然是累的。可想，此时歪在榻上休息，对他来说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了！
忽的，听得这声儿通报，李世民猛地睁开眼，一个咕噜坐起身来，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急切地问道：“在哪里？他，他在哪里？”
“回禀陛下，晋王已到殿外了！”王舜恭顺地回应道。
听罢，李世民只觉腔子里的那颗心紧缩了一下，有些闷闷的疼痛之感，话语中带着责备的催促道：“那还不快让他进来，外头太冷别冻坏了他！”王舜连忙应了声“诺”脚底抹油了般往殿外而去…
恰巧，当他将要出门时，与进来的李治碰了个正着。李治笑着喊了声“王公公！”王舜连忙跪拜，额点手背，话音在激动中颤抖，还带着恭敬道：“奴臣王舜参见晋王郎君，愿您长乐无极，福泰延年！”
李治微微弯下腰，伸出手臂将王舜一把从地上捞了起来，笑着说道：“快起来吧，王公公。雉奴也愿您福泰安康，长乐无极！”
“这使不得的，再如何说您也是郎君，藩王，奴臣就一废人罢了。”王舜摆了摆手，满脸笑容地说道：“快进去吧，陛下在里头等您呢！”
李治道了声“好！”遂带着长孙蔷儿一起进了甘露殿的内殿。
他抬手撩起隔着内外殿的鹅黄色垂地幔帐，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李世民面前双手交叠加额，屈膝跪在地上，额点手背拜下。兄弟两儿的动作一模一样，恭敬地齐声道：“孩儿（臣）拜见父亲（陛下）。”
李世民早已来到他们面前，弯腰一手一个将他们扶了起来，清俊苍白的脸上满是笑容，亲昵地唤着他们的乳名：“雉奴，蔷儿快起来吧！”话语中，具是满满的亲情，好似缕缕春风一般暖人心脾。
李治和长孙蔷儿谢了恩，便顺着李世民的手肘起了身。
李世民好似一个热情款待贵客的主人翁一般，急切地招呼宦官“来人，快拿两张羊毛垫子过来。给晋王和长孙郎君！还有，还有食案搬过来，把延安县令上供的大枣，端上来给他们尝尝！”
宦官们应了声“诺”方才去忙碌着招待晋王和长孙蔷儿。
一切就绪，李世民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的无腿圈椅中。
李治与长孙蔷儿，则面对面地分别屈膝跪坐在两张羊毛垫子上，中间隔着大概三四步的距离，面前都摆着一张黑漆红边的矮腿小案几。父子君臣三人，坐式正好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十分有意思。
这时，两位蓝衣宦官各端了一个红木托盘，走到他们兄弟面前，半蹲下身将托盘上的两盘儿红枣放在他们面前的案几上之后便退下了。李治转过脸，蹙着两道英挺的剑眉，眸子里满是忧愁地望着父亲问道：“孩儿瞧着阿耶的气色，越发不如以前了。怎么？又生病了吗？”
李世民却好似全然不当回事地笑了起来，宽慰道：“呵呵，瞧你还是这般爱操心的，又皱眉头了。你啊，把心尽管放到肚子里，我没啥的，不过就是些时不时犯的老毛病罢了，过些日子就好了。”
“孩儿只是觉得…阿耶还是注意些身体才是。”
李治又瞧了一眼父亲消瘦的身体，苍白憔悴的脸庞，不禁叹了口气。知晓父亲怕他担心，所以总是这样敷衍他。就算问个千百遍，父亲都不会对他说出，有关自己病情的一句实话。索性地，他将话题一转，俊朗的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地问道：“啊，阿耶，兕子这丫头又上哪里淘气去了？我进来时，怎么没见着她？”
这次，该换成了李世民双眉紧蹙，唉声叹气了。
他瞬了李治一眼，消瘦的脸上，露出怜惜心疼的表情道：“前些日子，兕子忽然发了高烧，烧热反复不断。我只有让太医整夜地守着。用了些许汤药，好容易把烧退了下去。可是…却落下了气疾的毛病。”
听得“气疾”这两个字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好似流星般从李治的脑海中匆匆划过。一个个熟悉而亲切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祖父高祖皇帝，母亲长孙皇后和三姐长乐公主不都是这个气疾给送了性命吗？不但如此，阿耶也得了这种病。现在，现在连正直妙龄，花骨朵般含苞待放的兕子，它也不肯放过了吗？
病魔，疾病就是魔鬼，毫无人性可言的魔鬼！
李治微微一怔，也只在瞬间，便恢复了常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明知此疾乃绝症之一，身染此症绝无长命的可能。但，李治心里依然存了些渺茫的希望：“怎么，她还那么小就…御医说有无指望治好？”
李世民悲哀地摇了摇头。摆了摆手，十分沮丧地说道：“听天由命吧！”接着问道：“你，不过去看看兕子吗，她就住在偏殿。”
深深地叹息之后，李治点了下头，将话题切入正轨道：“看，自然要去看的。只是孩儿还有一事想求得阿耶的恩准！”
“什么事？”李世民偏过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问道。
李治淡淡地说道：“再过两日就是四哥的生辰，今天末时已派人把签子送到孩儿官邸了。孩儿想，既然前去贺寿，必要赠送厚礼才对。然而，孩儿不想与他人一样，给四哥送些司空见惯的俗物。”
“那你的意思是…”李世民一脸疑惑地侧头看着他问道。
李治青涩俊朗的脸上，展露出一抹纯真的笑容。他话语缓慢而充满感情道：“请阿耶恩准，将四哥的寿宴摆到武成殿去！因为上次，四哥心疼孩儿，担心孩儿会挨冻受冷，将自己的手提炉子送给孩儿用。咳，虽说不幸烧了孩儿的车驾。但这份情，不也如火般热情吗？孩儿非但毫无损失，还得了阿耶赏赐的新车，这份情孩儿是要还的！”
坐在无腿圈椅中的李世民，听了这番话后，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他消瘦清俊的脸上，浮现出赞赏和怜惜的笑容。他叹息一声儿道：“唉，还是雉奴心思单纯，心底善良，总能把人都往好处想。我敢说，若那次事故发生在太子抑或别的人身上，定然会抓住魏王不放，就算不是存心谋害，也会把它说成是魏王蓄意戕害其人的阴谋！”
“那么，此事，阿耶答应与否？”在说这话时，李治俊朗英气的脸上，露出罕见的孩子气，逗得李世民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坐直了身子，毫不犹豫地道了声：“好！”
李治欢喜地，好似得了糖果的小孩子般，脸上绽放着欣喜的笑容，话语中，充满浓浓兄弟之情地说道：“阿耶答应了？孩儿给四哥备下这份大礼，为的是让他风光地度过二十四岁的生辰！”
李世民一脸疼爱地看着他，指着案几上摆着一盘成山的红枣道：“你说的我自然答应！哦，库里还有好几袋子延安县令送来的红枣。朕让人拿出一布袋给你，带回去慢慢吃！”
李治连忙摆摆手，机敏地说道：“阿耶，雉奴把案几盘子里的带走吃就可以了！阿耶如今身子孱弱，比雉奴更应该补补身子。”
见此，闻此，李世民欣慰地点了点头，心里感叹，仁孝善良、懂事聪颖又毫无贪念，这样好的孩子如何让朕不心疼他，不喜欢他呢？
这时，李治从羊毛垫子上站起身，绕过案几站在印花地毯上叠手道：“阿耶，孩儿还要去偏殿看望兕子，就不打搅阿耶休息了。”
“好吧，你去看看她吧！后日宴会散了后你来陪陪我。”
李治应了声“诺”之后，带着同来的长孙蔷儿一起出了甘露殿。
还未走到寝室，仅是刚踏入偏殿的双扇大门，刺鼻的药味，毫不客气地灌入他们的鼻腔里。长孙蔷儿忍不住捏着鼻子，拖着浓重的鼻音蹙眉道：“这是什么药啊，那么难闻。我们只是偶然一嗅，都恨不得把鼻子割掉。兕子却要整天地把这破东西往嘴里倒，太可怜了！”
李治叹了口气，满心的疼惜。他接过话来说道：“谁说不是呢？这孩子，虽说从小就体弱多病，但也未曾受过这份罪，唉！”
偏殿忙里忙外地为公主煎药的侍女、宦官们，听到有人在外殿说话，话音再熟悉不过了！这才意识到，晋王和长孙郎君来了！呼呼啦啦地一阵子，成群结队来到他们面前跪下行礼。为首的侍女叠手加额说道：“不知大王和郎君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大王宽赦恕罪。”
话落，她身后的一众侍女、宦官齐声道：“参见大王，见过郎君。”
李治温和地笑道：“都起来吧！尔等忙着照顾公主，伺候地这般细心周到，寡人还要赏赐你们呢，怎么会因为这点虚礼责怪尔等？”接着，他转身对长孙蔷儿说：“刚在陛下那里得来的枣子赏给他们！”
“谢大王赏赐，愿大王长乐无极，福泰安康！”
长孙蔷儿一面发着枣子，一面笑道：“这可是延安县令专门给陛下上供的红枣，陛下疼惜大王，故而赏赐给了大王。大王舍不得吃，说尔等伺候公主不论是功劳，还是苦劳都是该犒赏的。枣子是好东西！既补血益气又能养颜美容，女孩子吃了，脸色红润比擦胭脂还好呢！”
“啊，大王真是对我们太好了！”其中一个侍女感恩地说道。
“是啊，我们哪里再去找这般好的君上？”一个宦官说道。
长孙蔷儿强将手下无弱兵，平均每人都分得了十颗又红又大的枣子，不多不少。拿枣的侍女、宦官，对晋王李治打心底感恩戴德！
“公主的病可有好转？”李治问道。
“回禀大王，公主虽说是气疾，咳嗽，喘息费力也属正常。但公主整日里昏昏沉沉，浑身乏力，总也提不起精神来却不知为何。”
说这番话的，是安仁殿的领头侍女，也是贴身照顾李明达时间最长的一个仆人。对于李明达日常起居，生活习惯，性情、爱好，及各个方面都是非常了解的。自然也是对李明达这次的病情，病况，以及生病期间的一系列正常和非正常的反应，也十分关注。
她知道，气疾之中的气乃是中医术语。指脉气和营卫。五气、五声、五色。《周礼·疾医》中是这样介绍气疾之症的：“肺气热，心气次之，肝气凉，脾气温，肾气寒。”“气疾”即上述系统紊乱引起的疾病，肝，脾病变引起的不适有时也归入气疾类。气疾最严重的时候，也只是喘息困难，胸闷气短。却不至于浑身乏力，头昏脑涨。
多年来，因李明达多病，李世民也是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作为与他们最为亲近的李治，自然时刻关注他们的健康状况，与薄太医学了些医术，如此能在紧急关头帮助妹妹和父亲度过病魔的突然袭击。是以，对这位侍女所言，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赞成其言。
李治敏感地问道：“公主生病期间，可有人来看望过？”
侍女点了下头说道：“回禀大王，来看望公主的人还不少呢！”
李治听到“人来的不少”一句后，心下不禁微微一怔，皱眉问道：“都有哪些人，他们都给公主送了些什么滋补之物，你可记清楚了？”
那侍女如数家珍地罗列着：“婢子记得很清楚！有碎玉殿的德妃阴氏，芳华殿的淑妃杨氏、却非殿的贤妃燕氏，吴王李恪和蜀王李愔是随着杨淑妃一起过来的。他们有的，也只是来看看公主，并未带什么礼物。倒是杨淑妃和她的两个儿子，送了些曼陀罗花给公主，放在内殿的花瓶里。公主看着很是喜欢。大王，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李治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俊朗的脸上好似罩上了千年不化的寒冰。他那双黑亮如星，深邃如井的眸子里，随之划过转瞬即逝的寒芒。沉思片刻之后，他冷冷说道：“曼陀罗虽有止咳平喘的药效，但其花却是诱惑性极强的花种，花色大起大落，艳丽无比易使人迷惑其色不加防范，继而沾染邪气，导致人精神萎靡不振…”
那婢女闻言，心中顿有所悟，回应道：“大王英明，公主特别喜欢此花。说闻着，她就不咳嗽气喘了。然这些日子来，闻此花香，殿中不只是公主，就连许多的婢女和内宦也变得萎靡不振，做起事也打不起精神。婢子只是粗通医理，半瓶子不满而已，并不知道此花会有什么不对。但，经大王这么一说，婢子茅塞顿开。”
“杨妃送来此花，说了些什么没有？”李治波澜不惊地问道。
婢女小心翼翼地说道：“回禀大王，杨淑妃只是来送花，说了句愿公主早日康复，就带着她两个儿子走了。大王，这杨淑妃很奇怪啊，一向不与正殿多来往的，而且婢子听宫里的老人说，她与皇后不合…”
“你的意思是说，她想用此花谋害公主，报复我死去的母亲？”李治的话听似疑问，却是十分肯定了那婢女未道出的揣测。他虽说地云淡风轻，然，不细心的人不会发现，他在说这番话时，广袖下的手已愤然地攥成了拳，捏地骨关节都泛起了白光。
“那，大王，婢子该如何处置此花？扔掉它吗？”婢女请示道。
“不能扔掉！你只需每日取少量放入公主的药中，让它起到正面作用就行！”言毕，李治瞬了一眼放在黑漆红边案几上白瓷花瓶。花瓶里，插着便是杨淑妃送来的那十几朵紫色艳丽的曼陀罗花。他定定地看着它们，若有所思…良久，他眯起眼眸道：“花瓶和花必须毁掉！”
侍女心有了悟地点了点头，应道：“诺，婢子明白了。”
李治亲切地拍了下她的肩膀，一语双关地笑着道：“好丫头，公主若有所好转，寡人定然不会亏待了你！现在就去做吧！”
侍女双手交叠，屈膝跪下给李治磕了个头道：“诺，婢子谢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