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又拿起绿豆糕来吃,倒不是故作姿态,只是听着绿林轶事,羡慕是一回事,江湖上求活大于快活,当真学剑,身入武林又是另一回事。
他一路走来,不知听了多少灭门仇杀草菅人命的无头公案。他胸无大志,不似旁人要拔剑惩凶除恶,只要食能果腹,衣能蔽体已经心满意足了。
况且他年岁尚小,迄今没有做过什么关乎生平的重大决策,总觉得一旦学剑,弊大于利,当下踌躇,只说:“老爷未必答应呀。”小在黯喜道:“倘若你同意了,我这就去找爹爹说说。”小乞丐心想:“这是好事,我怎么全不高兴?”只是看着在黯的眼睛之中,满是渴求,不忍回绝他,叹道:“你去问问,老爷同意再说。”明天小在黯便找父亲去说。
他父亲笑他予人轻信,果然没答应下来。过了两个月,才渐渐口气松动。
半年以后,小乞丐被他父亲带到院子里,他父亲肃然道:“黯儿求了我半年,半年以来,不瞒你说,我对你也是多方考察。打今儿起,我便教你剑法,不过却不做你的师父。你还是叫我老爷,你记下了。黯儿呢,他还是你的公子。你还做他的贴身书童。你知道罢!黯儿的病,你也看到了,我不会放弃给他治病,我的衣钵,最后总还要交给他。你要时刻记着你的身份。”从彼刻起,小乞丐便跟着老爷学剑。
一壁学剑,一壁服侍小在黯少爷。小乞丐悟性很好,剑法练了两年,已有小成。
老爷瞧在眼里,不禁也很欢喜。从普通剑法开始,再到精深剑法,最后忍不住传了他内功口诀。
小在黯更加开心,他时常觉得,假设自己身体健全,比之小乞丐,也不会差。
小乞丐没有名字,小在黯给他取名赋绰,意思是天赋绰约,尤胜常人。
其实寻常人家的书童哪里有这般文雅的大名,在黯将他视若己出,那是不言而喻了。
那华裳公子和赋绰漫步下山,走上一阵,雨势渐弱。赋绰性子开朗,有说有笑。
走到临近山下,远远地望见山脚处躺着一人。两人相视一眼,忙不迭三步并两步下台阶去看。
那华裳公子大叫
“哎呦”,惊得后退一步,眼前之人,赫然正是睦宗宗主宁尧商!赋绰俯身查探,宁尧商眼珠圆瞪,显得惊恐不已。
此人像是死后不久,身上尤有余热。赋绰把他身体翻来倒去地检查,那华裳公子明知他只是检查死因,毕竟骇得躲在一旁。
赋绰狐疑道:“没有新的伤口,他是怎么死的?”那华裳公子道:“海颉斩了他一刀,你忘啦?”赋绰笑道:“那一刀不足以致命的。少爷不懂,我告诉你罢,若是海颉真要杀他,他一百条命也早死了,断然活不到此时。”那华裳公子道:“难道是施枉魂将他杀了?”赋绰脸一沉,说道:“有可能,但我想不通,施枉魂要杀他,何必等到山脚动手?并且宁大狐狸死得蹊跷,没有新伤,难道是中毒?”怀中取出一把匕首,解开宁尧商上衣,剖上一刀,宁尧商因为刚死,血未冻僵,从刀口处流出一抹黑血。
赋绰惊道:“好毒!”那华裳公子骇道:“中毒死的?却不是施枉魂了。”赋绰道:“那也说不定,江湖传言,可没说施枉魂不会下毒。”那华裳公子默默不语,但他认为慈悲中天一门之主,要杀一重伤之人,何必费心下毒,简直多此一举。
说道:“赋绰,我问你,施枉魂要杀宁尧商,容不容易?”赋绰道:“是了,少爷想得对,施枉魂的本领,也好得很。”转念一想,又道:“倘若他就是想嫁祸旁人,移花接木,却又非下毒不可了。少爷想必记得睦宗门中十余条人命,也是被毒死的。兹事体大,其中关系复杂,咱们在这干想瞎猜也没什么用处。可怜宁大狐狸这宗主之位还没做热,已然一命归西,呜呼哀哉。少爷,咱们尽早快走,万一碰到他睦宗弟子,有理说不清,可就糟之糕也。”那华裳公子本想将宁尧商安葬再走,但给赋绰一说,也担心节外生枝,只是伸手将宁尧商双眼闭了。
两人匆忙下山。这一路却不再说笑,赋绰想着宁尧商一死,睦宗肯定大乱,睦宗子弟乃至河朔群雄岂肯干休,届时闹上众应门和慈悲中天,天下风浪大起,自然好看。
那华裳公子却心有余悸,想在山上的时候,还是一个大活人,此时已然成为一具尸体,人命薄弱竟此如斯不堪一击。
两人各怀心事,回到山下小镇。家在别处,虽不大远,毕竟赶不回去。
两人住在镇上客栈。是夜,那华裳公子辗转难眠,几次梦到宁尧商七孔含血,要向自己索求公道。
早起时双眼惺忪,生了一圈黑眼袋。赋绰笑他第一次见死人,总算没有尿炕,已然不错了。
他反问道:“难道你不是第一次么?”赋绰悻悻不语。两人用过早饭,那华裳公子终于叹道:“那宁宗主的尸身该被人发见了罢。”赋绰推窗北望,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由远及近,闯入一群短打好汉。
赋绰笑道:“宁大狐狸,果然名不虚传。”那华裳公子好奇,凑到窗户边看。
只见楼下白茫茫一片人群,头上都裹着白巾戴孝,横行于市,手上尽皆拿着兵器。
那华裳公子问道:“是睦宗的人么?”赋绰哼道:“宁大狐狸嘴上说只邀三脉掌门一会,背地里竟然带了这许多手下。”那华裳公子斥他:“宁宗主已然过世,你干么还骂人家。有道是‘盖棺论定’,‘人死如灯灭’,他生前怎样用心,反正一死百了,没法再算计别人了。你何必还叫他——叫宁大狐狸。”赋绰讪讪道:“好好好,不叫他宁大狐狸,少爷,我答应你,再不叫他宁大狐狸。”说是不叫,却还连叫两声。
那华裳公子摇头苦笑,转头细看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