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欣慰大笑，把那小乞丐抱在怀里，这就带回了家。那华裳公子幼时不懂，自己吃不吃冰糖葫芦与救不救那小乞丐有什么相干，往事回想，大抵了然。把那小乞丐带回家后，疗养了大半个月，才能下地。那华裳公子是家中独子，又因为身有异相，平素鲜有玩伴。自那小乞丐来了以后，才有人生第一个朋友。那小乞丐本没有名字，父母早亡，原是在龙岩讨饭生活的，但随着灾祸绵延，一众难民从龙岩走到福建厦门，死的死，散的散，眼下只剩下他孤身一人。那华裳公子把他带到自己的小房间，请他吃厦门特产蜜饯，他第一次吃，甜得眼睛紧闭不开。但只吃了一个，便不吃了，说这种好东西，一年吃上一个就是福气弥厚，自己已经承天德运了。
那小乞丐聪明出众，那华裳公子便很是喜欢。那华裳公子自幼孤独，身边没有同龄好友，难得有个能说心里话的，恨不得形影不离地在一块。他脾气大方，除了衣食与人同享，有一日又拿绿豆糕给小乞丐吃，对那小乞丐说：“小乞丐，你愿不愿意学武，我叫我爹爹教你，好不好？”
小乞丐顾着品尝绿豆糕，含糊道：“学武好不好？能吃饱饭么？”
那华裳公子也拿一块绿豆糕吃，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好不好，但我爹爹会武功，他能吃饱饭。但是不是因为会武功才吃饱饭，我却不懂。”
小乞丐又拿一块绿豆糕吃起来，道：“不知道老爷的武功好不好？咦，你学了武功没有？我跟你学，也是一样。”
那华裳公子忽然放下咬了一半的绿豆糕，神色黯然，没有说话。
小乞丐见他不做声了，垂头丧气，连绿豆糕这么香的小点也不吃了，还以为他不肯亲自教授自己武功，释然笑道：“你干么不开心？你不教我，我也不生你气的。”
那华裳公子摇头道：“不是的，我——我不会武功。”小乞丐看他面露愁容，自己绿豆糕吃在嘴里也不如先前那般可口了，当下放下绿豆糕，有意笑道：“哈哈，是不是你太笨，学不会武功？不会呀，我瞧你很聪明的，至少有我一半的聪明。”那华裳公子年少叹气，显得心事重重。小乞丐关心道：“好啦，我去学武功，学成了再教给你，这总行了。你别不开心，你不开心，我也要难过的。”说着抚他的头。那华裳公子脸色难过，说道：“你不知道，我天生没法子练武功。”语含抽噎，眼眶里沁着热泪，又把右手袖子卷起来给小乞丐看。小乞丐一见之下，又惊又怕。原来他右手枯瘦，全无血色，并且几乎没有长肉，黑漆漆一层死皮裹着娇小的五指，仿佛一只可怜的鸡爪。小乞丐问道：“痛么？”那华裳公子道：“不痛的。”小乞丐抓他的手捧在掌间，给他温暖。他年纪虽小，可惜身世可怜，从来都是生活潦倒，看人脸色，但此时对比，心想：“我长这么大，没吃过一顿饱饭，可毕竟健健康康的，他虽然条件舒服，但天生残疾，等于没有右手。看来我似乎比他的运气还好一些。”又想到过去不开心，可以和泥巴解闷，弄得两只手脏兮兮的，总是十天八天也没一天的干净时候，他生了这种恶疾，自然连泥巴也不能玩了。
小乞丐问他怎么没请医生。那华裳公子说：“请了许多医生，都治不好。”其实他父亲的名声之大，交友之广，他小小年纪，难窥全貌。当年他父亲走访各界名医圣手，简直把天下但凡懂些医术的人全聚在一处会诊。但最后往往竹篮打水，希望愈大，失望愈大。那华裳公子虽然年幼，却很懂事，不哭不闹，他发现近两年看他的大夫渐渐少了，这一年上半年更没一个医生出诊，大抵想得到为什么。他不做声，常常乖乖地待在自己的书房里，静心看书。把书里的道理来安慰父亲，背《孟子。告子下》里的文章给父亲听。那华裳公子的父亲是江湖名宿，剑法超然，膝下独子，原盼着他能承其衣钵。造化弄人，却叫他儿子害了这种怪病，因此时常恨恨不语。他给他的独子取名在黯，字慕光，苦闷之情，溢于言表。小在黯生而聪明过人，早揣摩父亲的心意，他发现小乞丐年龄恰与自己相仿，身材也是一般，灵机一动，便想叫他代替自己学父亲的剑法，以偿孝道，也可安慰遗憾。小乞丐眼珠子直转，他行走草莽日久，听了不少英雄好汉的传闻传说，对于刀击剑技，飞檐走壁之法，原本就十分憧憬，无奈生活窘迫，却哪里敢多想。小在黯黯然道：“我希望你能拜我爹爹为师，学习剑法，我不能学剑，我爹爹很伤心的。他总是躲在院子里练剑，一练就是一天，吃饭都没工夫。我妈妈叫他，他也不应。常常三四天不说话，我喊他，他才笑呵呵的，跟我一起用饭。小乞丐，我告诉你，你别说出去，爹爹总以为我躲在房间里读书，什么事也不知道，其实我从门缝里偷偷看他把桃树斩断了。我知道的，可是我也装假，我不告诉他，我说；‘爹爹，怎么桃树断啦？’爹爹说是夜里给风刮倒的，切，哪里有这么大的风。他是大人，爱惜面子，我就不拆穿他。但我知道，都怪我这臭手，我这一生没法子跟着他学剑法，他心里不好受的。”小乞丐握他的手代替回答。他父母早亡，对事事的洞明远胜小在黯。心想：“他虽然懂事，对世上各项规则却不精通。老人常说‘家法不外传’，‘家丑不外扬’，我才跟他见面两天，他就这般跟我老实脱出，真个没有防人之心。好在我是个好人，绝不会害他。”又想老爷舞剑兴起，居然劈倒一棵桃树，剑法应当不坏。
小在黯看他没说话，想他爱吃零食，利诱他道：“你跟着我爹爹学剑，我便给你多买绿豆糕回来。厦门的甜点很多，我全请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