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殿中，探病的一众人业已散去，喧闹的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
此时的殿内，只有李世民一人陪伴着儿子。旁边侍立着待命的婢女，宦官......
平躺在梨花木软榻上的太子李承乾，早已卸去了高贵的装束，身上只穿着件月白色的中衣。
垂足坐在李承乾的病榻床沿上，李世民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昏迷不醒的儿子，长吁短叹的。适才，太医把过脉说，太子虽无性命之忧，然在坠马之际摔断了脚踝骨，恐怕今后会落下跛脚的毛病。
唉，这该怎么办？太子，以后便是天子帝王。天子的身体发肤，尊容相貌，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形象和荣辱啊！未来的皇帝，岂能是跛脚的残疾人？废了他?太子无大过，又遭受无妄之灾，如果因此废他太子之位，改立他人，这双重打击，岂不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作为皇帝，他可以不顾亲情，一切以江山社稷为重，废掉跛脚的太子。重新为大唐选定一个品貌出众，能力非凡的储君。
然而，作为父亲，李世民如何也狠不下心废掉，这个一向宠爱，并无过错的太子。李承乾系他最敬爱的长孙皇后所出，也是自己的嫡长子。他从小聪明机灵，生性活泼，又是李家嫡系长孙，故而深受高祖皇帝宠爱。在他还是藩王世子时，便被先帝封他为恒山王。李世民登基当天，就迫不及待地下诏册立他为皇太子。这十几年来，李承乾不但学业有成，文武双全，在学习政务上，能力颇为李世民赞赏。
即使如今，李世民喜爱欣赏魏王的斐然文采，博学多识，出口成章…却也没有一星半点地，想要魏王取代太子的意思。
“唉，难啊！这让朕如何抉择，是做个好皇帝，还是好父亲？”
话音刚落，乍听得殿外传来宦官，尖着嗓门的唱和声“晋王到”伴随着通传声，雉奴大踏步地走进了翠微殿。
“雉奴！”李世民轻喊了声儿。
雉奴敷衍地应了声“诺”，不似往日那般向他行礼，而是直接奔到李承乾的病榻前，定定地望着昏迷不醒的太子大哥。但见床榻上的李承乾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形容枯槁地躺在矮榻上，好似久病不起般孱弱不堪。看着，雉奴抬起头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俯视着昏迷的太子，而介下的李世民，却是望着他的背影。
对雉奴适才的无礼敷衍，李世民没有半分责怪之意。非但不罪，反而从心底涌起感动和激赏的浪潮。雉奴至纯至善，无人可比。
“阿耶”雉奴转过身来，欲要说什么时，忽地发现父亲那张犹如刀斧雕琢的俊朗面容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一双明亮的凤眸罩着氤氲的水波，眼圈儿红肿。阿耶哭了，是因为心疼大哥吗？阿耶，虽是皇帝却到底是个性情中人，他心疼儿子，是个好父亲！
思毕，雉奴眸子眨也不眨地，望着站在介下的父亲，一副显得很焦急的样子问道：“阿耶，太医给大哥就诊后，都说了什么？”
李世民叹息，面上挂着一抹不幸中之万幸的苦笑。他摇了摇头，幽然开口道：“雉奴放心，你大哥性命无虞。然，坠马之时，踝骨粉碎断裂无法复原。太医说，太子恐怕会落得终生跛脚的残疾。”
“啊…”雉奴惊诧地张大了嘴，随之，他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太子，蹙着眉宇，心里叹息脚踝骨粉碎断裂，终身残疾，大哥真是太可怜了！
大哥是太子，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皇帝的样貌美丑，身体发肤的周全与欠缺，不但会影响太子哥哥的自信心，更直接影响到国家的形象和尊荣啊！可是，大哥如今却…
这样的大哥，将来如何顺利登上皇位？父亲会因此废了大哥吗？废了他，下一任太子会是谁，毫无悬念—魏王李泰了！
因为四兄是嫡出第二子，太子之位的候选人之一。
如果，太子不出意外，他是没机会接替太子大哥的。由此可见，这次大哥坠马，定然是魏王见大哥依然得宠，阿耶丝毫没有改立太子之念…是以，他心里发急，事先在马匹上做了见不得人的手脚！
想到这里，雉奴不禁颤抖了一下。李世民见此，走过来伸过手臂将雉奴搂进怀里，疼惜地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道：“好孩子，不用怕，你大哥他没事的。只要人好好的，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你说呢？”
雉奴将错就错地“嗯”了声儿，本来，他就不想阿耶明白他。他靠在父亲温暖的怀里，抬起脸，可怜兮兮地望着父亲，歉疚道：“对不起，阿耶。适才，儿只是太担心大哥的伤势，没有想对您不敬。”
“没关系，雉奴。”李世民低头，冲他宠溺地一笑道。
忽的，但闻一声儿惊栗的喊叫声：“救命，救命！”又闻得一旁婢女的惊呼：“陛下，大王，太子殿下被噩梦魇住了！”
父子两儿怔了一下，连忙齐刷刷地向床榻奔去。
雉奴垂足坐在红木雕花床榻上，伸出双臂，将太子抱在自己稚嫩却格外温暖的怀中，好似哄宠着婴儿一般细语唤安慰道：“阿兄，快醒醒吧，阿兄，醒来了就会没事的。”
倏地，李承乾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第一感觉便是，自己像是被人从身后圈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搂着他的两条胳膊虽然稚嫩却很有力。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透是谁，会这般温柔地对待他。直到，他感觉头顶上有道熟悉的唤声迭起，带着男孩子变声期的黯哑：:“阿兄”
嗯？是，是雉奴？那个软弱单纯的小子？怎么，怎么会是他？
他坐直了身子，扭过头，一双阴柔的凤眸睁得好似葡萄一般大，不予置信地瞪着雉奴。他脸上没有半分感激，神情怪异地问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儿，我，我不是在猎场吗？”
雉奴道：“阿兄，这是父亲的翠微殿！你忘了，不知何故，你从马背上摔下来就昏了过去，是东宫的侍卫和内侍将你抬回来的！”
“坠马，不知何故？”李承乾鼻子里哼了声，冷冷一笑问道。
雉奴对他的冷意视若无睹，却是有意识地，给他灌输着天恩浩荡，想让太子李承乾相信，在父亲心里，还是疼爱他这个太子的。脸上露出纯真的表情：“诺。你不知道，阿耶有多心疼你吗？见你摔得这般严重，都哭了呢！你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还有，翠微殿是皇帝的寝宫，即使受到阿耶恩宠的妃嫔，没有奉召也不得擅自进来的！”
“是吗？父亲心疼我？”李承乾不予置信地问道，随之，他扭过脸，看向站在榻前的李世民，似乎是在查证雉奴所言虚实。果然，他瞧见李世民的一双明亮的眸子中布满血丝，隐隐含着水光。
李承乾心有所动，哽咽了下唤道：“父亲！”
“大郎…”李世民煽情地抓住他的一只手，极尽父爱地唤了声。
然而，温情也只是海市蜃楼，昙花一现而已。李承乾望着拉着自己手的李世民，摇了摇头，俊美的脸好像罩上了千年寒冰，一双漂亮的凤眸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刺芒。他像是触电般甩开李世民的手，开口一字一句地问道：“父亲，您可有去查是谁害的孩儿坠马？”
李世民剑眉蹙起，心里不禁一阵儿发凉。
这孩子怎么变得如此不知好歹，不识感恩，竟敢这般放肆地质问我。他这般无礼于君父，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刁习！想着，李世民冷冷地敷衍道：“你是太子，谁有那么大胆子敢暗害你呢？”
“就因为孩儿是太子，才会招人陷害！”李承乾点头道。
雉奴无声地叹息，他何尝不知太子话中何意，意欲指谁？只是阿耶如今恩宠魏王，在阿耶的心里，魏王简直就是一块儿无暇的美玉。文采斐然，出口成章，喜文厌武，怎会设下毒计戕害自己的同胞兄长？一旦爱上了某人或事物，就会失去对他（它）好坏的辨别能力。阿耶是真的太爱魏王了，以至于让一向英明善断的他，为此失去理性判断。
即使，他与太子所思所想不约而同，虽然他心里也不喜欢魏王李泰。然而，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决不能跟着太子一起，将矛头指向魏王李泰。只能顺着阿耶的意思，跟太子打马虎眼，暂且稳住太子。
雉奴道：“大哥，人尚且不能避免犯错，何况马儿呢？再者，你说有人要害你，你又有何凭证？没有凭证，你让阿耶如何去查？你若气不过，就让东宫的马监，狠狠得抽那马儿几鞭子就可以了！”
“你…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你晓得什么叫权力吗？晓得什么叫夺嫡吗？哼，你根本不懂！仁孝、友悌，你是乖孩子，但别人可不会和你一样单纯善良！九弟，在这皇宫里生存，单纯和善良是要不得的！”
话音刚落，但闻李世民一声儿怒喝：“够了，李承乾，你脑子摔坏了，还是魔障了！你，…你怎么能这样对你弟弟说话！他还小呢！作为兄长，你就给他灌输这些，你想干什么？想害死他吗！”
说着，将雉奴拉到自己身后。他这样的表现，非但没有制止住李承乾因气愤至极而愈见的疯癫，反而换的他一阵儿狂肆讥讽的大笑。
“哈哈哈，父亲，您是妇人吗？不知溺宠之下的孩子，永远长不大这个浅显的道理？好啊，您就这样娇养着他吧，届时，养出一个年岁渐长，却不谙世事犹如无知小童一般，无法自立的温室娇花吧！”
听罢此话，雉奴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想，是啊，太子阿兄说得对！男孩子，尤其是深处宫廷之中的男孩子，如何能像养公主那般娇宠溺爱？正如曹孟德说的‘生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岂会有出息？所以，我才更不能与阿耶相处太久！他简直是把我当女孩娇养。
但自古帝王，向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以，在面上我还是要顺从阿耶，不能明着与他唱反调。他既然喜欢我这般乖巧善良，单纯无知，我便做给他看，让他高兴就是了。
李世民冷冷地瞪了一眼癫狂的太子，气愤地说了句：“不可理喻”
言毕，拉着雉奴的手离开了翠微殿。
这时，从殿内传来李承乾歇斯底里，话中带刺和泄愤的喊声：“偏心的父亲，你就护着李泰吧！他真是你的好儿子，你的宝贝儿子，与您真个儿是一脉相承！哼，别以为我适才昏迷不醒，对御医所言的一字一句，就像个聋子和傻子般一无所知！脚踝骨粉断，无法缔结，即使保住了性命，也会终身跛脚！看看清楚，这就是李泰的目的！”
走到回廊下的李世民听了这席话，倏地站住了脚，胸腔不禁一怔，脚底下打了个踉跄。雉奴连忙伸出手臂，及时地扶住了差点摔倒的父亲。天黑了，四周昏暗一片,他侧着头看着父亲，然而根本看不清父亲此时的表情。但是，这并不妨碍雉奴心有所思。
四兄果然阴险狠毒，想以此毒计逼得阿耶废太子，改立他！只是，不知阿耶心底会咋想？虽皇恩浩荡，破例让太子住进了皇帝的寝宫，还请了御医署的所有御医，轮番为他诊治。然则，这也只是阿耶想要尽一番做父亲的责任和慈爱之心罢了。阿耶毕竟是皇帝，天威难测，他心底所思所想最多的怕只有江山社稷。儿子，倒在其次了。
倘若阿耶心底，因此真的存了废太子之心，该如何是好？太子大哥即使再不济，也比魏王李泰这个阴狠手辣的家伙强多了！若非魏王李泰逼人太甚，他根本不会主动去伤害自己的兄弟，更不会想阴谋诡计托人下水。唉，怎么办？若大哥被废，魏王当立，我该怎么办？
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哥被废，魏王得逞！不能。想如今，也只有先试探一下阿耶的心意了，探他到底有无废太子之心。
雉奴的两道英挺的剑眉，紧紧地蹙起，有意地深深叹了口气。
李世民闻得叹息之声，转过身，目光凝聚在雉奴的身上。他手扶着雉奴的肩头，努力地在夜幕下探寻着儿子的神情。由于天阴，没有星光和月光，只有随侍在侧的宦官，手中提着昏黄的灯笼。根本看不清雉奴脸上的表情。就像起初，雉奴看不清他的表情一样。
虽然如此，雉奴在他的心底，永远是个活得无忧无虑的孩子。
可是，令李世民想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如今怎么也像模像样地唉声叹气起来了？他觉得有趣，呵呵笑出了声，笑声中不乏父亲的慈爱和疼惜，还有些调侃：“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雉奴透过黑蓝色的夜幕，抬脸望着父亲，启口说道：“阿耶，太子大哥真可怜！他从小就聪明机敏，文武双全，颇得祖父和您的宠爱和器重。四岁，祖父破例将他封为恒山王。八岁您就立他为太子，十三岁开始跟着您学习处理政务。这些年来，大哥的长进您是看在眼里的。他足以担当重任！可是…可是发生了这事，实在是对太子哥哥打击太大了！雉奴知道，帝王形容关乎社稷。但，若阿耶因此…大哥岂不是要深受双重打击吗，他如何受得了？阿耶，…”
“你是怕朕因此废了太子？”李世民神情肃然地问道。
雉奴点了点头，“嗯”了声儿，他定然地凝视着父亲，缓缓启口道：“历来，被废的太子都没有好下场！即使被废之人自己因此而万念俱灰，一心只求平淡过完下半生，可是旁人不会这般想！新立的太子，以及废太子的旧部，各怀心思，打得都是废太子的注意。前者将其视为不杀不快的碍眼物，后者则想将他搬出来谋求私利！届时，被废之人身不由己，比在位之时更加凶险十倍。对江山社稷，有害无利！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如此也！阿耶，您想让大哥遭遇这样的悲剧吗？他不但是大唐的太子，也是您的儿子，孩儿和四兄的亲哥哥！”
这孩子…李世民怔怔地凝视着他，脑子嗡嗡作响，似是有千万只蜜蜂在飞。天啊，他不过是个十三岁大的孩子，如何就有这般头脑见识，思虑如此周到缜密？虽然，黑夜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如何，但从这孩子说的这席话残酷现实地令李世民感到一阵儿心悸！
不得不承认，雉奴所言句句有理，句句透着他的远见卓识。
是啊，如果朕真的因太子李承乾摔坏了脚踝，导致终身残疾不能影响大唐形象而废了他的储君之位，届时承乾的处境便是如临深渊！
思毕，李世民抬手伏在雉奴的肩上，略显疲惫，清瘦的脸上带着笑意。凝然睨着雉奴的一双狭长俊气的眼眸中，充溢着自豪和欣慰，还有难以掩饰震撼的辉芒。他深深舒了口气，幽然开口道：“昔日，我只道雉奴只是个聪慧睿智，读书用功又善良、仁孝友悌的好孩子。却从未料到，朕的雉奴竟有这般的远见卓识和韬略。小觑了！”
雉奴闻之，嘴角略微向上提了一下。只是瞬时笑了笑。不为阿耶的这番感叹和夸赞，而是为成功地说服阿耶，打消他改立太子的念头而欢喜的。只要阿耶不废太子，一切事态发展对他来说都是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