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兄妹三人在距离甘露殿不远处下了马车。雉奴一眼望见等待在甘露殿门口的父亲。他一袭褐色天子燕服，头上裹着黑色的软角幞头。因日理万机地处理朝政之故，使他看上去形影单薄，憔悴病弱。
迄今为止，父亲也不过三十八岁而已，正当壮年。这个时候的男人，应该是精力旺盛，一展宏图的黄金年纪。可是，他却…
望着不远处的父亲消瘦的身影，雉奴在心里，不禁发出一声叹息，稍松弛了下，掌中握着的那只温热的小手，早已抽离了去。
他展眼望去，瞧见妹妹李明达，已活泼地跑到了父亲身边。
李世民习惯性地蹲下身，任由李明达猴子般勾着他的脖子，“嗖”地窜到他的怀里。听得她软绵绵，娇滴滴地喊着“阿耶”心里好似滴了蜜一样。他笑着，伸出手臂抱住女儿，凑唇在她娇嫩的脸上亲了下。
待他站起身，抬起脸时，譬见雉奴和长孙蔷儿已来到了他的面前。
雉奴敛衽，叠手加额作揖道：“孩儿拜见父亲。”
长孙蔷儿照葫芦画瓢地双手交叠，加额躬身向李世民作揖。他操着尚还稚嫩的嗓音道：“臣长孙蔷儿拜见陛下。”
看着他们兄妹三人，李世民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怜爱慈祥的笑意。
从幼童转变为少年的这段过渡期，男娃和女娃大不相同。
女娃依然不羞于黏在父母怀里撒娇卖乖。但男娃儿，却是一半小孩儿心性儿，一半大人作为。他们效法成人的举止，表示自己已经长大，是男子汉了。但，毕竟他们年岁小，还是个孩子。这般极力刻意地模仿成人的拜见方式，令人见之忍俊不禁，啼笑皆非。
忽地，李世民玩心大起，遂故意逗弄雉奴，板起脸来佯作恼怒地叱责道：“你可真会擅作主张！你妹妹不过四岁**，体制如此薄弱，你却令她与你一起去学馆念书上课，若是来去之际伤了风，如何是好？”
雉奴抬头瞬了一眼父亲，但见父亲面含怒意，双眸中射出责怪的刺芒，看上去威严而冷峻。但，雉奴并没有被唬住。他微扬下颌，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腰板挺得倍儿直，正色地反问道：“兕子离不开孩儿，孩儿若不在兕子身边，兕子会伤心的。为兄者，何以忍心撇下幼妹不管不顾？且兕子也该念书了，跟着孩儿去上课，对她有利无害！”
“再则，姬保傅常念叨，若要小儿安，须得三分饥和寒！若兕子受不得这点风寒，将来如何健康成长？父亲说，孩儿做得对是不对？”
李世民非但不以为仵，反而赞赏地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陛下，您还不知道吧，我们大王可厉害了！”
这时，站在雉奴身边的长孙蔷儿扬起小脸儿，面色洋溢着钦佩的神情，话语中携着对兄长兼上级不加掩饰的崇拜。
“哦？说说，你家大王如何厉害？”李世民转脸，抬起手怜惜地摸了摸长孙蔷儿梳着总角童髻的头顶，笑呵呵地问道。
长孙蔷儿绘声绘色地，将课上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世民。
什么，欲擒故纵？雉奴居然知道何为欲－擒－故纵？
李世民惊诧地“啊”了声儿，嘴张得都能塞下一个鸵鸟蛋。凝视雉奴的那双俊朗狭长的眸子中，闪烁着不可思议，赞赏，还有些惋惜交融混杂的辉芒。良久，他将掌心放在雉奴的头顶道：“你真的只有十岁吗？”
“诺，孩儿的确十岁了！怎么了，父亲？”
雉奴抬起头，仰望着父亲不解地问道。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感叹不已。这孩子早慧早熟，睿智歧薿，绝非一般孩子可比。
仰脸瞧着父亲神游天外的样子，雉奴不禁“咯咯”一笑道：“父亲，我们进殿吧！”他的笑容天真烂漫，丝毫不见在上学时的老成早慧。
李世民晃过神来“嗯”了声儿，左手抱起李明达。当他伸出右手，欲牵起雉奴的手时，却譬见雉奴转过身去，紧紧地将长孙蔷儿的手攥在掌中。见此，他不禁心中一阵儿唏嘘。这孩子宽仁孝顺，友悌弟妹，难得！若是太子承乾与魏王李泰，也能像他这般亲厚，相互友悌该有多好！
魏王李泰机敏，聪慧博学、文采斐然。说起话来，谈吐优雅，通古博今。李世民颇为赞赏这个儿子，常夸他像自己做秦王的时候。
李世民予儿女们的宠爱，从来都是掏心掏肺，真心诚意的。去年夏天，为了支持儿子修书立著，李世民令人腾出了往日与将军们商议军务的武成殿，将其专门赐给魏王李泰居住和编修《括地志》。
可是，这份儿特殊的恩宠，真挚的父爱，却助长了魏王潜藏的野心。他想，自己从此后，在朝廷中须得积累自己的势力，借助父亲的权力和宠爱，步步为营地从大哥手里，夺取太子之位！
然而，太子李承乾也不是吃素的。从嫡亲的四弟魏王李泰，洋洋得意地率领着他的编纂大军进入武成殿的那刻起，他就预感到了自己的危机。他知道，若想保住太子之位，若想在父亲晏驾后，顺利登上皇帝的御榻，必须提早地除掉李泰！不然，后患无穷！
如此，兄弟两儿在朝中，相互攻击对方。兄弟之情，狗屁不如！
…………………
昨日午时，在父亲的书案上，雉奴无意间看到了敕令越王李桢前往封国就任，并有门下省审批后加盖印章的诏书。他猫下腰拿起它，打开仔细看过后，得知，翌日午时他的八哥越王李桢就要乘着象征身份的九千乘车驾，去往千里之外的江南封国，担任藩王了。
怪道的，父亲要提前为八哥举行冠礼呢！加了冠，就代表着长大成人了。成人了，就要前往封国担任藩王，治理地方，辅佐天子了！
原来如此！看来，以后若想继续和八哥学习剑术就难了！在八哥走之前，我必须见他一见！想到这儿，雉奴不禁扬声喊道：“陈延年！”
此时，陈延年正在殿外伺候，听得自家藩王召唤，脚底下好似抹了油般溜到殿内，弓着身子恭敬地问道：“大王，有何吩咐？”
“你出宫去趟越王官邸，见了越王就说，翌日辰时，崇德门城楼相见！”雉奴一脸怅然，渐浓的剑眉深锁着，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是忧伤和不舍的氤氲。但话语，却说得果断利落。
“诺”陈延年乖巧地应了声，退着身子走出甘露殿…
翌日，昴日星君伸着懒腰，坐着艮车慢悠悠地爬上山头，还未来得及将五彩斑斓的七色暖光，洒落人间，普照大地时，雉奴便已知会了萧德言，说今日要赶去崇德门为兄长践行，早课等回来再上。
萧德言满口答应，笑着赞扬雉奴友悌兄弟，纯善亲厚。
雉奴之所以与越王李桢亲厚，源于越王李桢聪明好学，不但经史子集颇为精通，更难得的是从小就擅长骑射和剑术，文武双全。雉奴常约着他，骑着马前往骊山校场，向他讨教骑射和剑术。越王李桢性子好，教习起来，也颇有耐心。剑术的一招一式，毫无掖藏地授给了雉奴。
故而，兄弟两儿虽同父异母，嫡庶尊卑有别，却亲密无间、兄弟情深。
“八哥！”在踏上崇德门城楼的最后一层台阶时，雉奴喊了声。
十三岁，严格说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但身在皇家，身为帝王之子，让他不得不提早成人，担负起辅佐天子治理国家，靖边安民的责任。束起的头发盘于头顶，箍在黑色，插着乌木簪子的王冠中。
一袭月色交领广袖的深衣，下围湖蓝色裳裾。领口、袖边以及裳裾边缘都绣着卷云暗纹。裳裾下，露出雪白的衬裙，盖着双足。足蹬一双崭新的织锦翘头履。这双鞋，乃是他的生母燕妃连夜亲手为他赶制的。
左腰间，悬着一柄新铸就的太乙剑。看上去，既儒雅又神气！
听到熟悉的，近在耳边的呼唤，正在眺望长安全景的越王李桢，转过身来。但见雉奴已然站在自己面前，他不禁咧嘴弯眼一笑。笑容纯真。凤眸中，蕴含着依依不舍的情意。
他是个儒雅清俊的男孩儿，容长的脸庞，眉清目秀。皮肤像极了他的母亲燕妃，白里透红，光洁细嫩。看上去，倒像是个漂亮的姑娘。
只听“嗖”地一声儿，越王李桢悬在腰间的佩剑，不知何时已脱离了腰间剑鞘，剑柄牢牢握在雉奴的右手中，长剑出鞘寒光四射。
李桢会意地一笑，仰身急闪。然，雉奴持剑飞身跃起，以雷霆之速，将手中长剑舞得犹如长虹，夺目清光，杀气腾腾地刺向越王李桢。
李桢以退为进，而后轻点脚下，以轻功跃身，徒手而夺。
雉奴看透了他的心思，趁着李桢以足尖点地，轻功跃身夺剑之际，忽地弯下腰去。瞬时，他敏捷地将剑势急转，光影绕身，利锋转换从越王李桢的侧面直刺而来。李桢则手腕陡然下沉，手中剑鞘斜挑而起，后发先至，准确无误地，迎上千万道寒光中星芒暴闪的剑尖。
“八哥，你的剑真好！”雉奴见好便收，衣旋袖飞，“锵啷”声落，将手中长剑，无误地收入李桢腰间的雕龙剑鞘中，一脸羡慕地笑道。
“我的剑好，你的剑术和武艺，更是大有进益！”
李桢眉眼带笑，激赏而欣慰地，拍了拍雉奴的肩头道。
言毕，他叹息一声儿，感慨地说道：“二十几个兄弟姐妹中，唯有你真心与我交好！”音线低沉，颇具男孩子变声过后的成熟。
“诺，八哥既是雉奴的兄长，更是良师益友！如今，兄长将前往封国就任，千里之遥…唉，日后再也不能像往日那般经常相见了。雉奴只望兄长能一路平安，多多珍重！”
雉奴微微蹙着剑眉，既大又长的黑亮眸子里，溢满了对兄长的深切地依恋和浓浓的不舍。他伸出双手握住越王李桢宽大的手掌。
春日里，乍暖还寒的气候，冷气逼人、春风陡峭，在寒风凛冽的城楼上带了许久的李桢，冻得双手冰凉冰凉的。雉奴握住他的手，已显出勃勃英气，棱角分明的脸上，流露出歉疚和心疼的神情。
他一面用双手搓着李桢的手，一面摇着头道：“都是雉奴不好，如果，如果跑得再快些，八哥的手就不会这么冰凉了。”
“没关系的，九弟。”李桢憨实地笑了，摇了摇头。嘴上这般说着，心底有种难以言说的感动和心满意足。这辈子，能有雉奴这般好的兄弟，寡人夫复何求？适才与之较量剑术，方知他练剑刻苦如此。若假以时日这般地精益求精，剑术会比现在更令人瞠目。只是…只是我走了后，又有谁，能教授他骑射和剑术呢？若因我的离去，荒废了他，岂不可惜？
思索至此，越王李桢抬起脸来，望着雉奴的眸子里流露出惋惜和愧疚。对此，善于察言观色的雉奴已然察觉，他呵呵一笑，将嘴唇凑到李桢耳畔，话音带着男孩子变声期的暗哑，意味深长道：“八哥放心，骑射和剑术，雉奴一定继续学习，决然不会就此荒废！”
闻此，李桢那儒雅清俊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浅笑。他点点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低沉着嗓音道：“不荒废，自有成。九弟自小便聪慧睿智，悟性过人，将来必有一番大的作为！”
雉奴敛衽作揖，感激道：“多谢八哥提点鼓励！”话刚落，就听见城楼底下的属官，迎着陡峭瑟寒的春风，恭敬中带着催促的喊声：“大王，大王，时辰已到，该起驾了！”
“九弟，保重。我走了，待元日归来朝拜之时，我们再相见！”李桢不舍地望着他，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勉强笑道。
手，终究是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兄弟两儿有再多的依恋，却也不得不就此告别。下楼时，李桢头不敢再回一下，加快脚步走下城楼。
“八哥，八哥…”站在城楼上，手扶着城墙往下望着。俯瞰着李桢在内侍的服侍下，提着裳裾，踩着木梯登上了藩王的九千乘车辇。听着驾车的太仆“唰唰”地甩了两下马鞭。目送车驾，渐行渐远。雉奴再难抑制内心的感伤。眸中的泪，顿时哗哗地淌了下来。
“大王”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低沉地灌入雉奴的耳膜中。他转过身来，赶忙抬起手用宽袖抹了把泪，有些尴尬地红了脸。
“蔷儿，是你，你怎么…”在见到长孙蔷儿的那瞬间，雉奴只觉得心里似是有了些许安慰。他弯起眉眼，咧开嘴含泪而笑。
八岁的长孙蔷儿，个头稍稍地比雉奴矮了一些。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发长开了，脸颊红润，皮肤白皙干净，相貌俊美。脑袋两侧梳着总角，用金黄色的发带扎着。一袭深蓝色的圆领束腰袍子，脚蹬一双崭新的乌皮靴子。看上去，既清晰漂亮又活泼可爱，童真纯洁。
他淡淡一笑，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想，越王去封地就国了，大王顾念兄弟情深，定会因为不舍而兴意阑珊。如果，能在此时看到我，心里些许会有所宽慰。大王，您见到我，心里可舒服了些？”
雉奴用力地点了点头，擦干脸上的泪痕，英气俊朗的脸上展露出欣慰的笑容。他亲热地拍了拍长孙蔷儿瘦弱的肩头，应了声：“诺”充满感情地说道：“八哥走了，但我还有你，有兕子，有父亲！”
“嗯，大王所言甚是！”长孙蔷儿机灵地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