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地一声儿，搁在芳华殿案几上的绿玉茶盅子，被火药桶子般的皇帝，毫不吝惜地砸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低头瞧着满地的碎片，杨淑妃妖媚的脸上，露出呜呼哀哉的痛惜。她余光瞥见李世民转身背对着他们，合着眼眸深深地顺着气，心下暗喜，遂悄悄地，向跪在榻榻米下面，等待父亲训导的两个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趁机逃离李世民的视线，免得引火上身。
这两个儿子，一个是十七岁的蜀王李恪，一个是十六岁的梁王李愔。在李世民十四个儿子中，他们分别排行第三和第六。这两小子的名字一个恪，一个愔，意思为安守本分，恪尽职守和安静，祥和。但他们的性格为人，偏偏与自己的名字背道而驰。他们资质平庸，性格粗野，从不知礼法为何物，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
他们不但性格粗野，不知礼数，就长相而言也不尽如人意。站在十几个兄弟群中，好似秃头秃尾的老母鸡站在了仙鹤群中一般。
蜀王李恪和梁王李愔见自家阿姨打手势，心领神会，双双站起身来。正欲转身遁逃时，忽闻李世民犹如晴天炸雷般的呵斥：“站住！”这一声儿，唬得两小子双腿发软，“噗通”一声儿跪在了原地。
李世民转身，眸光冷厉地扫了一眼稳坐席位上的杨淑妃，指着那兄弟俩愔斥骂道：“贱人，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儿子！”
闻此言，杨淑妃蓦地抬起头，妖冶的脸上，写满了不屑和怨怼，理直气壮地问道：“陛下，三郎和六郎又怎么了？
李世民从鼻翼里冷哼了声儿，清俊的脸庞上，挂着鄙夷的神情。他示意宦官将前日里送来的奏章拿了来，呼啦啦地，撒落在杨淑妃面前。话语好似零下四十度冻结的冰般笑道：“怎么了？你儿子干的好事，你仔细欣赏一下吧！”
这是什么？杨淑妃心存疑虑地弯下腰，随意捡起地上撒落的一份儿奏章，解开细长的缎带，卷着将它打开看着。看完了也未曾有恢复原样的打算，胡乱将卷轴的奏章厌恶地扔到一边，又捡起另一份看…
若换做其他妃嫔，看了这些弹劾自己、家人的奏章，早已吓得匍匐在地声泪俱下地请罪了。
然而，这杨淑妃却是个奇葩，她非但对儿子的恶劣行为，毫无羞耻之感，更没哭得声嘶力竭地趴在地上请求饶恕。她涂得血红色唇膏的嘴唇一角向上扬起，勾勒出令人厌恶的嗤笑。“啪”地，她放下手里的奏章说了句：“不过如此”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望着李世民，神情懒散地拖长话音道：“陛下息怒，这事，要怪只能怪皇后！她身为嫡母，难道没有管教皇子，公主的责任吗？皇子公主若行为失序，她难逃其咎。陛下不去责怪她，反而…哼，陛下是有意为皇后护短吧！踏坏庄稼谷地不过是小事一桩！弄坏了，再重新播种不就得了？陛下犯得着为这些贱民种的那些破谷子生这么大气，发这么大脾气吗？”
“小事一桩？”李世民皱了一下鼻翼，鄙视地冷哼了声儿道：“蜀王李恪在封地不理政务，整日耽于游猎，糟蹋百姓辛勤劳作的庄稼稻谷是小事一桩！那么，在你看来，什么才算是大事？”鄙夷和憎意，毫无掩饰地，展现在他刚毅俊朗的脸上。俾睨着杨淑妃的狭长凤眸中，闪烁着冷冽的讽芒，语速极快地叱责道：“尔等生在皇家一向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尊处优、惯养娇生，哪里知晓民间百姓的疾苦？春日里，农户们将种子种在田地里，就等着到了秋天收获粮食。既要养家糊口，又要上交官府。你们可好，哒哒地马蹄子踏上去，将农户们辛辛苦苦种下的稻谷踏坏了，这得等着明年开春才能重新播种。这一年，你让他们拿什么来活命！哼，你到能恬不知耻地，说出这等让人恶心的话！”
是啊，她杨淑妃是隋炀帝杨广的女儿！炀帝荒淫残暴，不惜民众、不知稼樯艰辛，只求自己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地享受幸福生活。也只有像他这样的混账皇帝，才生的出杨淑妃这样酷肖乃父的女儿。
李恪、李愔是她的儿子也毫不保留地遗传了她的性格作风。对比杨淑妃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认为，这应该是她的骄傲！故而，听了李世民义愤填膺的话后，她浓妆艳抹的脸上展露出骄傲的笑意。
哼，这无耻之尤的女人！当初竟看上了她，我真是色令智昏了！李世民心底后悔着，已然转身，再也懒得去看杨淑妃一眼。
他烦躁地踢开碍事的奏章，走下榻榻米，与两个儿子擦肩而过，直径地往殿门走去…
忽的，他好似想起了什么，顿足冰冷道：“蜀王李恪枉为藩王，不思辅佐天子、安抚百姓，反倒骄横跋扈、恣意妄为，荒耽政务，戕害子民。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即日起，削减其封国三个州郡，食邑三百户以儆效尤。限一个时辰后，返回封国，不可有误！”
“陛下，陛下您真是偏心啊！”杨淑妃不满地尖声叫喊道。
这时，跪在地上的李恪，豁得站起身来面向李世民。他犹如一只好斗的公鸡般，梗起长着一块块儿，犹如奶牛肤色斑癣的脖子，瞪着一双金玉般，向外凸起的眼睛，扯着公鸭嗓子，粗声粗气地喊道：“
父亲，太子阿兄也整日游猎，您为何不去管教一下他…”
闻言，李世民脩地转过身来，瞪着李恪的一双狭长凤眸中，精光毕现，寒芒四射，他厉声叱呵道：“放肆，谁许你这般对朕说话！”
蜀王李恪竟像个野人般，毫无礼数地与父亲以眼神相对峙，宣泄着胸腔中的污浊闷气：“父亲偏心！贞观七年，孩儿与四弟一起受封，只因四弟越王李泰乃皇后阿娘的正出，被您封为扬州大都督，兼任越州都督。封国领地多达数州。孩儿比他年长，却因是阿姨所出，被封为益州都督，封国领土不过十四个州郡。一样有了封国，父亲赶着我火速上任，却让四弟留在京城，为什么！这次，孩儿不过犯了些小错，父亲就轻信奸佞之言，将我们兄弟一起喊了回来，无情申斥，一下子就削减孩儿封国的三个州郡！父亲，你这样，对我们不公平，不公平！”
李世民冷冷地眯起眼睑，脸上显露出憎意，口中连珠炮似得指责道：“朕偏心？可恶竖子不知检讨自家过错，反倒心怀怨怼，数违教令。聚众赌博，与纨袴膏粱之辈厮混度日，岂是皇子作为！”
随即，他的目光移向了站在蜀王李恪身边的第六子，其貌不扬的梁王李愔。斜斜瞪着梁王李愔的一双眼眸中，厌恶之色较之适才更甚一筹：“你，更不是个东西！此次尔等回京之前，你的典曹参军杨道整上奏弹劾，说你脾气暴虐，不听忠劝，动辄殴打属臣！在封国之时，不思辅佐天子安抚子民，却欺压百姓，无恶不作，致使梁国百姓怨声载道！就算是野蛮不化的禽兽，若能循序善教，尚能通人性；就算是铁石，若能仔细炼制，尚能成器，唯有你李黯，连禽兽和铁石都不如！从今天起，梁王李愔削去封国四百户食邑，贬为虢州刺史！”
话音刚落，忽听殿外有宦官喊叫：“陛下，陛下，太上皇不好了！”
闻此，李世民不禁得一怔。心沉了一下，难道…瞬时，层层乌云笼罩在他心头，胸中浊气上升，闷得他喘不过气来。好半天，他方才回过神来，急切道：“快叫他进来，说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那宦官在殿外听到传令，一阵风般卷到了李世民面前。还未等他开口禀报，李世民焦急地抢先问道：“你说，太上皇到底怎么了！”
小宦官的额头上沁出大颗的汗珠，顺着涨得通红的脸颊往下落。他气喘吁吁地说道：“启禀陛下，其实太上皇已病多时了。”抬目瞧见李世民一脸的诧异，他垂下眼帘继续说道：“起初，仅是受了风寒头疼脑热。故此，小人只依着他老人家的旨意，去太医署抓了几服药。几天后，风寒是好了许多。但，太上皇却染上了气疾之症。白天咳嗽痰多，夜晚经常整宿难以入眠。气喘的，好是吓人。因睡眠不足，太上皇精神萎靡。今日早起，他老人家却神清气爽，好似病好透了般。太上皇说，想来这是大限将至。遂叫小奴来请圣人过去，见最后一面。”
猛地一怔，李世民只觉得耳边像是响起了惊天的响雷，整个人好似冰冻了一般站在那里失去了知觉。忽的，他脚底下打了个趔趄，差点儿仰脸摔倒，幸亏小宦官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身子，才幸免于“难”。
许久，与他站在一起的人方才听到他细如蚊蝇般的低吟：“父，父亲，父亲…”他眼眶发热，泪水失控了般唰唰地夺眶而泄。
“陛下，陛下…”
“火速，火速给朕备马，去，去太安宫见太上皇！”伺候在他身边的宦官王舜不敢迟疑，应了声诺，也顾不得礼数转身便跑的没影了。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牵着马来到了皇帝身边。李世民抓住缰绳，踩上马镫，利落地跃上马背，跨马加鞭地往太宫奔去…
自从武德十年，李渊被迫退位当了太上皇，被自己当了皇帝的儿子冷居太安宫以来，父子二人自此以后形同陌路，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中书舍人马周看不过去了，他劝谏李世民道：“陛下，圣人曾说，父母在，为人子者不可分家析户。大唐以仁孝治天下，陛下身为天子，当为万民的表率！太上皇虽说业已退位，但他毕竟是陛下的亲生父亲，陛下作为儿子，怎么可以不孝顺父亲，与父亲不来往呢？”
马周的这句话，令李世民有种如醍醐灌顶之感。他是一个力求完美的帝王，以周朝的成、康二王，汉朝文、景两帝为楷模。效法其励精图治，成为创造太平治世的一代明君。
当然，也不能忽略做个孝顺的儿子。每隔五天，他便带着皇后、太子前去太安宫，给父亲请安、问好；每到夏天，他都会亲自来到太安宫请太上皇一起去终南山避暑，可都被太上皇拒绝了。
…………………
此时，同安长公主、长孙皇后已带着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和晋王雉奴，以及几位嫡出公主赶到了太安宫，跪在太上皇的床榻前。
“二郎怎么还没来！”同安长公主不满道。
“长公主息怒，我已派人去禀报陛下了，想必一会儿就来了。”长孙皇后毕恭毕敬地，向长公主行了大礼，轻声细语道。
话音刚落，一抹熟悉的土褐色的高大身影，犹如流星般从众人眼前飞速划过，直到那身影“噗通”一声儿，跪在了太上皇的病榻前时，大家才看清，来者是当今的皇帝李世民。
一袭土褐色的盘领束腰长袍，头上裹着黑色的软脚幞头。
李世民冲进了阁楼，也无暇理会跪在地上的众人，眼睛直直地望着床榻。看到垂垂老矣，病入膏肓的父亲犹如一口座钟般盘腿坐在那儿。瘦的人像柴火堆积而成的一样，颧骨突起两眼窝陷了下去，三分人样七分鬼样，他再忍不住内心的愧疚和悲伤，泪水哗啦啦地倾泻而下。
他，双手交叠加额，深深地拜了下去，哭喊着：“大人，大人！”
太上皇垂眸，默默睨视着跪在床前叩拜他的李世民，他知道，一时的精神百倍，不过是回光返照，再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够人挥霍了。
该说的，也到了给他说清楚的时候了。于是，他哑着苍老的嗓音说道：“二郎，这八年来你所做的一切，朕都看在了眼里。你贯彻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的国策，将潇潇调调的大唐治理地愈发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诸臣恪尽职守，清正廉洁。这，比起周之成、康，汉之文、景有过之无不及！于此，朕还能为那点微不足道的私情，怨恨你什么呢？哪一朝哪一代的帝王，不是手染鲜血，脚踏尸骨争得的皇位？朕不也是，杀了隋炀帝的孙子，自立为帝,建立大唐的吗？只要国家富强，百姓幸福、安康，就比什么都重要。你，好好干吧！”
李渊舒了口气继续道：“知子莫若父，二郎，朕是了解你的。能力，你是有的。所欠缺的，便是城府二字。你从小就性格张扬，不知收敛。不过，如今，朕看你能为了国家社稷和苍生，萧规曹随，巧用门阀士族的势力压抑私欲和戾气，朕也就放心了！”
听得这席话，李世民蓦地抬起朦胧的泪眼，吸了吸鼻翼，一脸困惑不解地望着垂暮的老父亲，哽咽着唤了声：“大人，您……”
李渊慈祥地睨着他，从锦被中深处一只枯瘦的手，抚上李世民那满是泪痕的脸颊上。他布满沟壑的国字型脸上，展露出宠溺、疼怜和告诫相杂的表情，喘着粗气道：“你怨朕不信你，只护着建成，游移不定、擅改主意，经常做出对你不利的决定，似是在削弱你的势力。朕告诉你，朕是故意借你大哥对你的猜忌责罚你的。既是为了让建成心理平衡，能减少对你的算计和伤害！更为抑制你拥兵自重！昔日你长年带兵在外，立下了不世战功，性子又张扬，你让哪个皇帝对你放心？现在，你也是皇帝了，你设身处地想一想。”
话锋一转，李渊沧桑的老脸上，浮现出属于帝王的深沉与冷厉。这个表情，已然许久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他俯下身，直直地盯着李世民道：“尉迟敬德，他是朕的人！不要说你，就是李建成这个太子，也无法用重金小惠收买他，让他做任何事！如果，尉迟敬德不是奉召去玄武门。救你，帮你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你以为，就靠你秦王官邸笼络的那些个文人谋士，官邸少许部将，你就能有今日吗？天策上将啊，彼时，兵权都在朕的手里，救谁，杀谁都由朕！”
“大人，您，您…”听得父亲这样说，李世民不禁怔住了。
他做梦，也未曾想过，那个玄武门之变的功臣——尉迟敬德，根本不是真心投靠他，为他所用，而是早已奉了父亲的旨意，关键时刻赶往玄武门，帮他斩兄杀弟，救了他。原来，那场早在父亲的掌控之中。天下大局，也未曾偏离父亲之手。一开始，父亲就预料到，他们兄弟之争会这般地不可调停。不见血，不足以定成败！
那么，父亲的退位，以及这八年来父亲对他的怨恨，都是为了激励他，让他带着内心的悔恨和愧疚，收敛锋芒做个好皇帝，确保大唐江山繁荣昌盛和长治久安，给他制造了父亲不原谅他的假象。
倘若，父亲表现出原谅他，他会觉得自己没有罪过，觉得自己所作所为都问心无愧。一个自以为得意的人，是不懂得收敛的。性格张扬的人，不懂得自我收敛，后果就会象隋炀帝一样走向绝境。
想到这里，李世民从心底升起了对父亲的敬佩之情。他老人家胸怀天下，深谋远虑。宁负自己，不负江山天下。姑母说的对，以父亲的体质，再做十年皇帝的宝座，都是绰绰有余的。然而，他却…
李世民满怀惭愧地望着父亲，脸上却流露着敬佩的神情，含泪说道：“父亲，以前竟是孩儿对不起您，让您住在这偏僻燥热又潮冷的太安宫，导致您身体大不如往昔。孩儿希望您能好好地活下去！儿子为你在东城建造一座宫城，让您老人家住的舒服，您看怎么样？”
摇了摇头，李渊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太安宫我住惯了，哪儿都不想搬。皇帝别费这没用的心思！朕听说，前几日中书令兼任谏议大夫的魏征，给你上了一份奏章，他说得好，‘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此良苦用心，皇帝不岂能不慎？焉可为了行将就木的老朽，将治世半途而废，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倘若起了头，你立刻下令停止！”说完，他气喘不已，咳嗽不止。
李世民急忙站起身，坐在床沿上给太上皇抚摸着前胸，一边说道：“父亲，孩儿听您的，听您的话。不修了，不修了。”
这日下午，六十九岁的太上皇李渊，在简陋潮湿的太安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李世民跪下在父亲的遗体前，磕了个头。
为感念父亲李渊是开国皇帝，带领大伙儿灭了隋朝，披荆斩棘，千辛万苦得建立大唐统一天下，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李世民提议，太上皇的谥号为高祖大武皇帝。诏书由中书令房乔拟定后，那些曾经跟随太上皇南征北战的开国功臣，士族门阀出身的阁老相公们看到诏书自然心悦诚服，想都不想就给予审核通过，由门下省盖章下发了。
在太上皇丧葬期间，李世民令太子李承乾代理监国，自己则与妻子长孙皇后，带魏王李泰，晋王雉奴等在甘露殿为太上皇守灵。
六月末，李世民为父亲高祖李渊举行了隆重的国葬，出殡，葬高祖李渊于献陵。献陵，位于陕西省咸阳市的三原县徐木乡永和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