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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求知(1 / 1)

说完正事后,长孙无忌忽地发现,雉奴已不在自己身边,扭转着脖子打量左右,发出疑问的“诶”声儿。这小子真够淘气的,一会儿都坐不住!

“雉奴呢?怎么一会儿功夫,人就不在了?”皇后也在寻找。

伺候在侧的一个婢女,忍着笑提醒道:“殿下,小郎君写字呢!”

适才,雉奴瞧着母亲面色肃然,听得话语中带着不容商量的果断。料想,一定是与舅舅说正经事了,遂从挨着舅舅的席子上站起身,绕到后面的案几前。低下头,拿起母亲描摹的《兰亭序》看了起来。

案几上的笔墨纸砚,以及母亲的书写,王羲之的妙文飞字都令喜爱书法的雉奴手心痒痒,跃跃欲试。于是,他在案几前屈膝跪坐下来,从旁边的一沓子宣纸中,重新选了两张铺在案几上,抬起右手从笔架上取下毛笔,在砚台中沾了一沾,专心认真地,照着字帖写起来。

长孙无忌噌得从席子上站起身来,绕到雉奴身后,低头俯视着宣纸上的字,不禁眉开眼笑,话语中毫不吝啬地称赞道:“妹妹,快来看看咱家雉奴这字写的,诶,大有王逸少真传啊!”

王逸少即王羲之,逸少乃羲之表字。古人称呼对方表字以示尊敬。

长孙皇后闻此,拖着不算华丽的裙裾,趋步走了过来。她在雉奴身旁跪坐了下来,凑着儿子的脸颊欣赏着宣纸上的字。她欣慰地一笑,赞赏地拍了下雉奴的额头道:“诺,是不错!”

这时,雉奴已将通篇的《兰亭序》抄写完毕。他将毛笔在一旁的清水中涮了涮,甩了甩笔尖上沾着的水珠子。待毛尖干了,才将笔挂在案几前的木质笔架的钩子上。而后,他双手捏着宣纸的两个下角,翘起唇吹了吹纸上湿漉漉的墨迹。舒了口气,绕了绕发酸的手腕。

“雉奴知晓此为何人所作?”长孙无忌似是考问地笑道。

雉奴不假思索地答道:“此乃后晋书法家王羲之名作!”说罢,从席子上跳起身来。在五代十国之前,人们称东晋为后晋。

“雉奴喜欢他的《兰亭序》?”长孙无忌歪着头凝视他问道。

“喜欢!”雉奴干脆地回应道,“《兰亭序》之妙,不仅在于王羲之字体骨架有力,字正气挺,笔法精湛。还在于行文犹如潺潺流水,辞藻华美,叙事娓娓,令人读之犹如身临其境,赏心悦目,畅然心宽。太傅说,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既可增进书法,又可修心养性。”

话未落,长孙无忌已被他的这席话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响儿,方才说道:“这孩子,可是了得?小小年纪,于王逸少之文竟有这番见解!呵呵,真不愧是陛下的爱子,聪慧过人,有其父必有其子也!”

“谢谢舅伯夸奖。”雉奴甜甜一笑道。

长孙皇后疼惜地,抚摸着雉奴的脑袋道:“吾儿果然大有进益!”

这时,长孙无忌转脸,不经意地看了下窗外,但见金乌西落,晚霞满天,遂叹了口气。带着些惋惜的口吻道:“天不早了,再晚一些就回不去了。妹妹,后宫争斗历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要自己保重,不可大意失荆州,改天,哥哥再进宫来看你。”

长孙皇后恬静地点了点头道:“好!兄长放心,我自会珍重小心。”

雉奴快步走来,在玄关处穿了鞋,道:“舅伯,我跟您一起走。”

“唔?你好容易进宫一次,不想在你娘这里住一宿吗?”长孙无忌扬起入鬓长眉,一脸疑惑地看着雉奴问道。

雉奴有模有样地摇了摇头,话语果断地说道:“不了,雉奴虽是皇子,幼时可随时进宫谒见。然则,雉奴已被封藩王,没有陛下旨令,藩王不得擅自在皇宫居住!雉奴不想徒增是非,给娘添麻烦。”

“嗯,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兄妹俩异口同声地说道。

夕阳下,长孙皇后站在殿门口,送走了甥舅二人。

…………………

彼时,雉奴虽跪坐在丽正殿的案几后写字,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认真模样。然,母亲和舅伯之间的那番谈话,只字不落地灌入了他的耳中,记在了心里。

回到官邸后,雉奴并未直接回寝室休息,而是吩咐在身边伺候的宦官陈延年道:“寡人有事想请教太傅,你去将萧太傅请到保宁殿来!”

陈延年利落地应了声“诺”,退着身子离开了他的视线。

不多时,保宁殿的折叠门“嘎啦”一声儿被宦官叠开了。

萧德言将脱下来的高头履,规矩地放在玄关的台阶下,穿着雪白的袜子跨过高高的门槛儿,缓步朝着坐在王席上的雉奴走了过来。

雉奴即刻从王席上起身,快步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敛衽作揖。他年纪虽小,但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像个小大人儿似得显出了早熟。语调中,带着歉意道:“将近亥时,叨扰了太傅歇息,寡人之过也。然,今日寡人进宫,闻得舅父与母亲的一席话,感觉甚为迷惑,一知半解,唯恐过时无鲜,记忆模糊。故而,不得不烦请赐教,望太傅见谅。”

萧德言连忙还礼,作揖:“大王…”

雉奴颌首,先一步地走上榻榻米,提着裳裾端正地跪坐在象征王权的席子上。这并不是他不知尊师重教之故,源于萧德言给予他儒家思想的教育,君君臣臣,君为臣纲。即使是师生,也必须依着尊卑次序做事。

君臣之序,守,则天下安。乱,则天下无道。

萧德言见他坐定后,方走上臣席提起袍裾在席子上坐了下来。转脸,他凝神望着端坐王席的雉奴,虽然,小家伙儿头梳总角,婴儿肥依然可爱地展现在他粉嫩的脸颊上,一副尚在冲龄的稚童模样。然一身代表藩王身份的白色深衣,藏蓝色裳裾穿在他的身上,倒显出了些许王者的威仪。萧德言甚是欣慰地微微一笑,启口问道:“大王想知道什么?”

雉奴思量了片刻问道:“太傅,您能告诉寡人,何为门阀世家吗?”

萧德言娓娓解释道:“所谓门阀世家,就是具有特殊权力的士族豪强。后汉时,选士首先看族姓阀阅,所以门阀大族的子弟在察举、征辟的过程中得到优先录取。当政的外戚、宦官若想长久保证权力地位,都必须同他们联盟、周旋。门阀大族在其所在地的势力更具有垄断性,实际上却是在世袭统治州郡。汉末时的豪强,魏晋时称为士族,影响颇大,名士多出于此阶层,在政坛上,外戚大臣与他们结合在一起,或者通婚或是结为一党,把持朝政,与君主一起统治天下,削弱和分散君主的权力,肥大自己的权势。若遇明君则共治天下,若遇幼主,昏君他们则挟天子以令诸侯,大权在握,甚至废帝自立。”

“汉末丞相曹操,因其宦官家族的身世,不为名士所尊重。故而在他掌权时,多次选用不齿于名教,但却又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人辅佐自己。曹操非但没有一概否定士族,素所强调的德行标准,反而十分重视对名士的争取。曹**后,其子曹丕在尚未代汉称帝之前,采纳了陈群建议的九品官人之法,即九品中正制。实行之初,士人品定之权,掌握在政府的中正手里,中正采择舆论,按人才优劣评定品第高低,多少改变了东汉末年名士品评人伦、操纵选举的局面。后来,司马炎称帝,取代曹魏后建立前晋。虽仍袭用九品中正制,但中正一般只注意被评定者家世的封爵与官位,再难以注意真正才能,不能起选择人才的作用,以致于上品无寒族,下品无士族。九品中正制,非但没起到遏制士族专权,为国家选拔人才的作用。反而成了巩固士族力量的工具。司马氏规定,高官显爵者,皆按官品高下占有田地,并在全国范围内以法令形式,承认私家依附农民。虽法令规定免除国家租税、徭役的户数,然在占有大量田地情况下,高官显爵者必拥有超过法令规定的佃户。在占有大量土地和所统人口的基础上,后汉、曹魏以后世代高官,世袭封爵的家族在各方面拥有特殊优越地位,形成了势力庞大,尊贵显耀的门阀士族。”

萧德言抿了抿嘴,遂端起案几上的茗盏,以宽袖掩唇抿了口茗润了润干涩的咽喉,见雉奴依然专心地聆听,丝毫没有一般孩子那样的倦怠,故不辞劳苦地继续讲解道:“若干年,前晋灭亡。在门阀士族代表王导的拥戴下,司马睿在洛阳建立了后晋。其朝廷内部,存在着北人士族与南人士族。北人士族中的上层与下层、皇室司马氏与侨姓大族、各大族之间、朝廷与地方(扬州与荆州)等错综复杂的矛盾。终后晋一朝,门阀士族在政坛上居主导地位。桓玄曾一度推翻司马氏,自立为帝,后失败被杀。南朝的宋武帝刘裕从后晋门阀专政,王权弱小、方镇割据的积弊中汲取教训,努力加强皇权,因而南朝世家大族虽优越地位未变,拥有大量田地,而且封山占水,实行庄园经济,占有广大田庄山泽和附属于土地上的大量依附人口。但,实际军政实权大为削弱,政治权力主要已不在他们手中。南朝士庶之别非常严格,士族通过仕宦途径和婚姻关系,来维护门阀制度,形成封闭性党羽。士族所居官都是被认为“清显”的职位,一般不理政事。士族中又有高低阶层之分,两者之间一般也不通婚,低级士族担任的某些官职,高级士族不屑担任。侯景之乱使世家大族遭受沉重打击。承圣三年,西魏大军攻占南齐都城江陵,俘衣冠士族数万口,将其驱入长安为奴。对南方门阀士族的一次沉重打击。但是,门阀势力仍占有重要地位,成为朝廷的掣肘,直至今日亦如此!如今,太原王家、洛阳崔佳、河东郑家和范阳卢家皆如此。”

“哦,原来如此!”雉奴了然地点了点头。他蹙着眉宇,修长白皙的手指弹着案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似是自语地说了句:“怪不得,同安大长公主那么傲慢骄横!原来,她是嫁给了足以掣肘朝廷的门阀大族—太原王氏,是太原王氏家族的当家主母!我父亲尚且入不了她的眼,遑论已败落两百多年的北魏皇室后裔关陇长孙氏了!”

闻此,跪坐在臣席上的萧德言,弯起眉眼咧嘴露笑地望着雉奴,心下不禁赞叹,这孩子够聪明!小小年纪,竟善于学以致用,举一反三!

雉奴咬了下嘴唇,垂眸想了一想,复又抬头凝视着萧德言,再次以咨询、讨教的口吻启口道:“太傅,您能告诉寡人,何为外戚的本分呢?”

萧德言耐心的地讲解道:“所谓外戚的本分,就是远离朝廷不干政。即使跻身庙堂,身居高位却能洁身自好,不揽权、不结党。汉光武帝的阴皇后,她的兄弟阴识和阴兴,皆为外戚之楷模!虽因皇后之故,授封执金吾和侍中,然,两人却从未因阴皇后的得宠而忘乎所以,恃宠而骄。依旧知进退,守富贵。在朝中疏离权势,不求官爵。古往今来,像阴氏兄弟这样的外戚,实在是凤毛麟角。”

“嗯,是少得可怜!”雉奴神情肃然,好似成人一般沉稳而庄重地点了点头说道:“自古以来,多的则是像汉朝的吕氏、霍氏和王氏那样权倾天下,骄横跋扈,不知进退,人品恶劣的外戚!母亲说,此类外戚看似风光,令人艳羡。却最终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太傅,外戚为何这般厉害,竟能因后宫之故,把持朝政、权倾天下,掣肘皇帝?”

萧德言听罢,圆圆的娃娃脸上,绽放着赞赏的笑容。他颌首,侃侃地说道:“大王所言甚是!然而,臣以为,外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外戚因后宫之故,为谋私利在朝中结党营私,形成足以让皇帝惶恐不安,欲除之,却不得不有所顾虑的外戚势力!其势力,对江山社稷有百害而无一利!汉初,吕氏外戚不但把持朝政,权倾天下,更是封王拜侯。太后吕雉专权,欺负惠帝软弱庸碌,故屡次杀害无辜的刘姓子孙,将他们的王位縢给自己的亲侄子。若非元勋周勃、陈平忠于汉室,发动政变诛除诸吕,汉室江山岂能存四百年之久?及至前汉中期,又有霍氏专权,放纵滕妾利用私权,勾结医女淳于衍戕害汉宣帝将要临产的许皇后,又欲戕害许后之子。王氏外戚更甚,从而导致王莽篡位,硬生生地割断了高祖的汉室江山,毁掉了汉室宗庙。”

“后汉的外戚,自汉安帝后涉足朝政,猖狂肆无忌惮,为了揽权,他们勾结太后,有意识得专门扶立不谙世事的孩子做皇帝。他们与宦官轮番掌权,将好好的汉室江山,糟蹋地乌烟瘴气。”

闻此,雉奴感到不寒而栗,身子微微地打了个寒颤儿。他眉头紧锁,脸上流露出完全不合他年龄的冷峻。顿了顿,他忽然问道:“太傅,适才听您说,‘外戚势力让皇帝既想除之,却又不得不有所顾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们也像士族门阀势力那样难以撼动吗?”

萧德言闻之,望着端坐于王席的雉奴,一双眼眸眨也不眨地正凝视着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流露着强烈的求知欲望。萧德言不禁弯起了眉眼,嘴角上扬着,从喉中发出“呵呵”慈祥的笑声儿。他心下思之,心细如发这四个字,用在小雉奴的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的了!足以得见,适才我那番冗长的话语,一字一句都清晰地灌入他的耳里,记在他的心里。他抬起手,抚着颌下半长的浓黑胡须,极有耐心地,为雉奴解惑道:“皇帝之所以顾忌外戚势力,归根起源,皆出于后宫皇帝的母亲和妻妾!皇帝与平常人一样,都是有感情的。与太后,皇帝有的是母子之情,与后妃则是夫妻之情。而皇帝的母亲和妻子的娘家亲戚,叫做外戚。许多帝王有着爱屋及乌的癖好,因为情感,而重用她们的兄弟子侄。这些兄弟子侄,一旦得到富贵、权势,便仗着姐妹在后宫的地位恩宠而依权仗势,恃宠而骄做出有违国法,戕害百姓的坏事。皇帝因此而作茧自缚,左右为难。不处置吧,与国法说不过去,也愧对被外戚欺负的升斗小民,从而动摇民心。处置吧,又碍于对母亲和妻子难以割舍的情感。故而,让皇帝有所顾虑之人,其势力一旦做大当然是不利于江山社稷的!”

闻之,雉奴抿着嘴,彻悟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

翌日早朝,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奏请李世民辞去他的职位。在呈奏时,颇有心计的长孙无忌举着笏板从席子上站起身来到殿中央,脱口说出这样一番感人肺腑的话:“陛下,臣身为国戚,承蒙陛下信任,跟随左右数十载。功无所有,却萌贤妹淑德之荫列位公侯,担任宰相。每思至此,臣常羞愧于心,不能自已。昨日,陛下恩宠,特将长孙氏与皇室并列纳入宗谱,臣不甚感激。然,国戚虽贵,言行得失万人瞩目,碍于陛下和舍妹之情。故而,臣上表请辞相位,安守富贵。”

听罢,李世民乐得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不无得意地,对在场的诸臣列侯说道:“无忌进益耳!思辅机佐朕半生,南征北战、戎马倥偬,虽无尺寸战功,却忠心不二,甚为心腹。如今贵为国戚,知足常乐,懂得避嫌。请辞,恩准!不过,嘉其义举,不可无赏。封尔司徒,虽非宰辅却是三公。”

“臣谢陛下圣恩!”

长孙无忌跪伏在地,向李世民三跪九叩谢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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