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玉人何处教吹箫（下）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
仲春，柳絮纷飞，满城杨花。春分后的第十五日，清明。
在隆安城里，伴随着雪白的杨花飞舞的还有雪白的纸钱，漫天的飘。大户人家相互提携，奔走扫墓，烧厚厚的白纸钱和牛羊人偶。穷人独自在坟前插一把野菊花，抹几滴泪。清明是少有的悲哀气氛的节日。不过，在江流村，清明的意义多在于踏青。江流村生活安宁民风淳朴，少有的逝者也是病死，安乐而终，因此清明扫墓并不悲哀。一到这个时节，少男少女结伴到四野山郊踏青，相互对歌，也是一景。
这年，慕容逸正好十五岁，已经长成了英俊潇洒的少年。墨发碧瞳，潇洒倜傥，颇得少女喜爱。就算是隆安城里，侠盗沈凌风的爱徒慕容逸的名字也是响当当的。因此，这种群众活动往往不能少了他。今日也一样，天一亮，几个童年伙伴就叫上慕容逸踏青去了。
而沈，也一如既往地，在这一天神秘的消失。
……
“呜，呜呜”
风轻轻地吹，击打在岩石上，发出呜咽的声音。沈双膝跪在深深的草丛里，野草已经埋过了他的肩膀了。一袭白衣，一头白发，十年过去，他从未露过双眼，因此从外面看来，竟是丝毫未变。削瘦的身躯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走。
他从怀中取出纸钱，静静地用打火石烧着，放在面前的坟头。然后，一个一个走过去，将纸钱一一烧干净。
白茫茫的草絮在他背后飞过，山野里回荡着呜咽的风。沈的嘴角，第一次没有了笑容。双唇抿成一条平平的干净线条，显得他的脸色愈加苍白。
墓碑，有好多……授业恩师，沈永之墓；大师兄，沈凌风之墓；二师姐，沈红夭之墓……一直到一个明显是后来才立起来的墓碑——大师兄至交，慕云天之墓。
没有泪，没有笑。
这才是锦吗？
……
与此同时，家中，本该已经去踏青的慕容逸却皱着眉头翻弄着一叠书信，越看，眉头越深。
锦这个家伙，一到清明节就没了影子，本想杀个回马枪跟去看看，但他轻功太好没跟上。但没想到，一回家就看见桌子上散落的这堆信，不看不要紧，一看……
锦，到底瞒了自己多少？！
“致阿锦，为师和你大师兄刚刚做了一家大的，现在是又累又饿又不想走，所以烦劳你多跑一趟，从清平山把剁椒鱼头和红烧茄子送到京城来，路不远，你要快！要不然就替为师和凌风收尸吧。——沈永。”
“阿锦！小爷千里之外给你写信，是不是很感动啊？小爷从来没有想过你！就是想你的饭了。刚刚赢了慕云天——慕云天哦！所以为了犒劳大师兄我，就拜托你一天之内跑过来给我送饭好啦！饭凉了就剁死你！——沈凌风。”
“阿锦，嘻嘻，阿哥是不是给你写过信了？我今晚做一桩事正好碰见他。他居然赢了慕云天！太不可思议了。师姐又寻思反正你也要过来，就给师姐也带个灌汤蟹黄小笼包吧！反正顺路嘛。——沈红夭。”
“阿锦，”
“阿锦……”
沈凌风，写信给阿锦？
锦……他根本就不是沈凌风？！
慕容逸攥紧了信纸，下一秒，又急忙松开。笑话，握皱了锦会发疯的吧！但是，锦，到底骗了他多少？他的话，又有多少是真的？
锦，为什么要把这些信带在身边？莫非，当初江湖上的传闻是真的……神偷门，真的，已经灭门了？
慕云天，又说到慕云天。自从“魏君子”魏清风执掌云华派以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慕云天的消息了，据说，是退到幕后辅佐师弟……那么，云华派的三大武功之一的月翎刀法，又为什么会在自己手里？
该怎么办？怎么面对锦？怎么开口？又该怎么询问自己的父母？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
慕容逸选择了沉默。
父母收他养他，含辛茹苦。而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将他丢弃，又杳无音讯，不必深究。
而锦和他之间，更是有十年的默契，十年的情谊，教育之恩，一辈子也还不完，无论锦向他隐瞒了什么，隐瞒了多少，都无妨他是他的良师挚友。无论锦是锦，还是沈凌风，都无关紧要。
慕容逸选择了沉默，命运，却没有肯放过他。
……
那年冬季，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纷纷扬扬，雪树银花，白墙素瓦，一片洁白无瑕的雪景。
而在这个冬季，有个叫王大薯的刀客恰好路过江流村，在路过山野的时候，碰见了三匹狼，他武功也不错，斩了三狼，把狼皮拿到江流村卖。到了集市，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功夫。村民就告诉他本村有个大侠，中原四杰之一沈凌风。不想王大薯听后，竟然哈哈大笑：“神偷门已灭，沈凌风已死，何来的沈凌风？！”
“呸！你休要胡说！”村民一听就是大怒，“阿风在我村里好好的，已经住了十年。你哪只眼睛看见沈大侠死了？！”
刀客洋洋得意，胸有成竹道：“本来神偷门灭门，门人生死都是未知。但不巧，大爷刚刚确定了沈凌风的死讯。你若不信，可以把那个冒牌货叫来，让我亲自问他。”
村民听他说得煞有其事，不禁有些疑惑。但沈凌风毕竟在本村住了十年，跟村中人的关系都是融洽，没理由怀疑他。于是道：“你这狂徒信口雌黄，我就引你去见阿风，教你心服口服。”
后来，慕容逸常常想，也许这就是悲剧的开始。若是当初那个刀客没有见到锦，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
王大薯见到锦的时候，锦正在厨房里，如往日一样，做晚饭。雪像棉花团一样堆在瓦上，一切都安详和谐。他和慕容逸约法三章，每月二四六等日沈做饭，一三五等日慕容逸做饭。还在门外，就是一阵阵异香扑鼻。村民得意地冲王大薯炫耀：“看，我们阿风不仅会武功，还会做饭，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死了？”
王大薯却哈哈一笑，大声喊道：“冒牌货！你给大爷出来！堂堂侠盗沈凌风，什么时候去当了人妻做饭了？”
“啪！”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向镇定的沈居然身子一抖，锅铲脱手落地。沈稳了一下身子，又挂上邪魅的微笑，双手抹了一下脱下围裙，然后脚一点地飘出门来站在二人面前，笑问道：“阿叔，这是什么人？”
王大薯还未察觉，便见沈像叶子一样飘了过来。沈露了这一手，他也有些忐忑，担心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但看到沈后，却又笃定了起来，厉声质问道：“冒牌货！你冒充沈凌风沈大侠，到底是何居心？”
“不好意思，素未谋面，恕我愚钝，不明白你的意思。”沈笑盈盈地回道。
“你这冒牌货还死鸭子嘴硬！”刀客冷笑着走到沈面前，伸手指着他，“你反驳也没用，本来江湖上只知神偷门灭门，却不知弟子几死几生，可前日我不慎落下悬崖，却看到穷山僻壤之处，立着沈大侠等人的墓碑，还有慕云天慕大侠的墓。神偷门灭门已成事实，弟子无一生还。沈凌风已死，你冒充沈凌风，有何居心？！”
“你，胡说！”村民顿时脸色一白，看向沈，“大侠，你快反驳他！”不觉之中，已经改了口，不再叫“沈大侠”或是“阿风”，而只是“大侠”二字。
而沈却如遭雷劈，愣在原地，嘴角的笑容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哼！”王大薯趁他不备，一招无声掌击来。无声掌是他除了刀法外的最好掌法，倒是没有别的意思。不料，沈却浑然不觉，如排山倒海之力的掌风击在他的胸前，他顿时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后飞去。
“咳！”
沈捂住嘴猛咳一声，拿开手，却见掌心一滩血污。
“咳咳！”
他又一次抑制不住咳出声来，刺目的血落在地上，将一地残血染成红雪，血红映着雪白，沉默在一片雪的背景中。
“呵，你这沈凌风果然是冒牌的！”王大薯心下早有计较，若是揭穿了这个假沈凌风，他必然立名，说不定还能得到村民的谢礼。当下又是一掌无声掌向他打去。
古怪的是，沈居然又是丝毫未觉，站着一动不动。王大薯一掌将他打飞，见他没有防备，干脆抽刀而出，运起他练的无风刀准备一刀结果。
王大薯也不知道，也许他就是锦命里的一难，一个人怎么会那么巧正好会无声掌和无风刀。沈仿佛也知道他就在眼前，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不起……”
“刷——”
“啪！”
“啊——”王大薯只觉虎口处一阵剧痛，大刀脱手，大叫一声向后飞去。
“你还好吧？！”
另一边，慕容逸伸臂接住锦，雁翎刀一挥，急切问道。
“啊，小慕容。”慕容逸只觉沈一下子放松下来，又笑起来，准备和他调笑几句，“多亏你来得及，要不然就替为师收尸吧……啊。”
他突然觉得双眼上一凉，轻声惊叫一声，只听慕容逸倒吸一口凉气：“你为什么不躲？！你……原来是这样吗？”
慕容逸掀开了他遮住眼睛的头发。
那一刻，慕容逸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梨花，一枚雪白，美得让漫天落花随它飞舞的梨花落在了雪地上。锦的眼睛，就像是用云锦绣成的梨花，狭长勾人，邪魅漂亮。就像是真的一朵梨花，从枝头缓缓地飘落，在空气中随风摇曳，最后轻轻地落在雪地上。
他曾经一直以为，沈之所以遮住眼睛，是因为脸上有胎记或是疤痕，要遮丑。可这一双眼睛，是他就算之后也从未见过的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一对瞳孔，是涣散无神的。
灰色的瞳孔，没有神采，茫然涣散。眼角有一道细细的白色疤痕。这时沈刚刚扬起的嘴角还未落下，邪魅漂亮的笑容和灰色无神的瞳孔形成鲜明的对比，雪白的长发从他的手中落下，重新遮住那一双美丽却涣散的眼眸。
十年，锦，居然瞒了十年。
他是，看不到的……
那一刻，慕容逸突然觉得，这是沈对他说过的最大的，最不可原谅的谎。无论是隐瞒神偷门灭门，还是他根本不是沈凌风，还是和自己关系不明的慕云天，在这一刻都无关紧要。只有这一件事，让他的心一瞬间被狠狠揪住，从此再也没有放下过。
从此之后，只要和别人的眼睛对视，他就会想起，在一个云万里风千叠，日光凄冽的日子，大雪淹没了整个乡村，背后的雪落成花，从风的缝隙里掠过。有个人白衣胜雪，长长的玉色头发，用一双极美的灰色瞳孔，强作欢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