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柳全海打完电话，柳全涛在房间找到了以前剩下的一小包烟。他已经戒了好几个月，但这一刻，烦躁焦虑至极的他，极其想要抽上一根。
他关上房门，打开窗户，身子倚在窗边，费力的打了好几次，才把打火机给打着。拿着烟的手有些抖，他点了好一会，才把烟给点好。
好久不抽，他猛的吸了两口，被呛了一下，咳起来。
每咳一下，胸腔震动带动身体的抽动，让他的伤口也跟着抽痛。他受不了这个疼，赶紧把烟掐灭了。
缓了好一会，压抑愤懑的感觉不减。他慢慢移到卫生间里，打开自来水，用凉水洗了把脸。
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明明只是三十多岁的人，精神状态却像是五六十岁。他脸上滴着水，脑袋耷拉着，浮肿的脸上两个长时间失眠而镶嵌在眼周的黑眼圈，眼神里全是迷茫跟沮丧。
回到房里，柳全涛默坐了好一会，最终还是拿起手机，给柳全海去借钱。
他知道孙燕上次把钱都花给孩子治病了，根本没有钱。而他手机里躺着的上千个电话号码里，能借也肯借给他钱的，不过二三。
冬青，周游，这两个跟他同一个大学的同学，是他现在唯一能开口借钱的人。
周游花钱大手大脚柳全涛是领教过的，他现在还记得周游在大学的时候，打篮球时穿的那双篮球鞋。当时柳全涛觉得那鞋挺好看的，问了一句多少钱在哪买的，能不能带他去买？
柳全涛脚上穿了好些年的回力鞋早已脱胶，他攒了快一百块，想要买一双跟周游一样好看的篮球鞋。
柳全涛不是不知道周围的同学穿的用的都比他好，所以他攒了一百的时候，才有底气问的。当时他的那双回力当时是花了二十多块买的，他觉得其他男同学的鞋再贵，也就顶多贵个几十块。他现在攒了一百，买个两双，绰绰有余。
周游听说他想买鞋，热心的介绍了，最后告诉周游一个让他差点惊掉下巴的数字：一千五百块。
那可是在花两块五就能在学校食堂吃到两菜一汤的年代啊，周游买一双鞋的钱，足足比柳全涛三个月伙食费还多。
那是在大学里的柳全涛第一次强烈的体会到消费层次的不同。也是那次，他第一次知道了“Jordan”这个牌子。在这之前，他见过的最贵的鞋子，是离他们村里最近的镇上开的一家牌子叫“红蜻蜓”的鞋。他记得当时还在上初中的他隔着玻璃看着橱窗里两三百一双的鞋，他都觉得买这鞋的人都疯了。现在他来到了锦城，认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见识了这里的花花世界，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当时的柳全涛庆幸自己没把那一百块钱说出口，也是那一刻，他决定要留在锦城，要把落后的十多年，在后面追回来。
在跟周游混熟后，柳全涛知道，他并不是富二代，只是特别舍得花钱买喜欢的东西。周游也经常跟他一样，拿泡面打发自己。不同的是，柳全涛是真没钱，周游是因为把钱都花光了，所以只能吃泡面。
以柳全涛这么多年对周游的了解，能从周游手上借到钱的几率极少。不是他不肯，是他压根没有。这么想来，如今就只剩下冬青一个了。
其实柳全涛心里压根没底，毕竟冬青刚上班两个月，之前他听孙燕说，贾烈贷款买了个学区房，每个月要还不少钱。他知道冬青自己也不容易，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有钱借给他，但为了自己的弟弟，他只能豁出这张老脸，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给冬青发了条信息，问他借两万块钱，并把他弟弟借了网贷的事如实告知了冬青。
柳全涛的信息发出了十分钟，冬青还没回信息。
他眼里的希望慢慢熄灭，重重叹了口气。谁都不容易，这事是柳全海自己作死，怨不得任何人。
柳全涛站起身，慢慢走到床边，想到要是柳全海被无良追债可怎么办？他才二十几岁，连婚都没结，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柳全涛不敢再想下去，作为柳全海的亲大哥，他什么也帮不了，这种有心无力的挫败感，让他的心紧缩成一团。他捏紧拳头，眼眶红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柳全涛顿住，转头一看，是冬青打来的。
刚才冬青没马上回信息，现在又打来，柳全涛不知道这是有希望还是没希望。
电话刚接通，冬青就直接说：“我刚才看到你的信息后，给贾烈打了电话，我跟她商量了一下，你弟弟欠了五万，这五万得马上还上，不然利滚利，再拖下去，有可能就再还不上了。我和贾烈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点了，刚够五万，我们一会打给你，你马上让你弟把欠的钱还了。”
柳全涛呆住了，他没想到，冬青两口子竟然把所有钱拿出来帮他。
“你……你们要是把钱都借给我了，你们的房贷怎么办？”柳全涛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贾烈去跟银行申请再缓两个月。”
柳全涛面露难色：“可……可两个月之后，我可能，可能还没法还给你们。”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还上这笔钱。
“我知道，两个月之后，我的工作就可以开始还贷了。你不用担心，先把你弟的事搞定再说。”
听完冬青的话，柳全涛瞬间就湿了眼眶，他真没想到，冬青夫妇居然愿意借钱给他，而且还主动借给他这么多。
“谢谢你们。在这个时候，你们还敢借钱给我，我真的，除了感谢，不知道要说说什么。这份恩情，我一定会记在心上。我不能让你们这么难办，我只借两万就行，其他的，我再想办法。”
冬青问说：“你还有什么办法？”
柳全涛有些虚：“我……我再去问问别人。”
冬青知道，柳全涛但凡还有办法问别人借到钱，就绝不会跟他开口。
“你就拿着吧，什么都别再说了，把你卡号给我，我现在给你转过去。“
柳全涛知道再推辞就矫情了，他再说了一句“谢谢”，颤颤巍巍的把卡号发了过去。
没几分钟，冬青就把五万块钱转过来了。
柳全涛看到手机来的银行提醒短信，觉得被人相信的感觉是如此的厚重。
他跟冬青说：“你放心，这些钱，我柳全涛一定会连本带利还给你。”
冬青本想拒绝他的利息，但转念一想，这关乎到一个男人的自尊自强自立，他希望柳全涛能重新站起来，他回了一个“好”字。
挂上电话，柳全涛在自己的房间里捂着嘴巴哭了一场。
大学的时候，他因为内心的自卑，一度觉得家境不错的周游和学霸光环的冬青，看不起他这个从农村出来的愣头青。
每每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紧张和不自信总是如影随形。每次因为见识和生活习惯的问题在大家面前出了洋相之后，他都会心情低落的躲在宿舍里，那时的他，会一遍遍的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他会让他们对他刮目相看。总有一天，他会站得比他们都高，走得比他们都远。他要让他们知道，他们都低估了他，他会是他们中，混得最好的人。
毕业十年，他也的确做到了。他成了大公司的大区经理，而曾经的学霸，成了奶爸；曾经的“人王”，成了卖票的。每每聚会的时候，看到这些当年都自认为比他好，但最后都没他混得好的这些个大学同学，他的自大就会无限膨胀。看着他们灰头土脸的样子，他的满足，难以言喻。
这也是他这么多年，就算人高权重，也一定会在年底跟他们几个混得不行的大学同学吃顿饭的重要原因。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会一直这样，把他们全都远远的甩在身后。没想到一个疫情，让一切又重新洗牌。
而他，又被打回原形，成了最初的模样，甚至，比那时候更惨。
但就在他的人生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望的情况下，对他伸出援手的，却是那些他之前看不起的老朋友。
此时此刻，他承认，他的确比不上冬青。
但既然他答应了要还钱，那他就要说到做到，因为这是关乎一个男人的自尊和承诺。
晚上，冬青回到家里，吃晚饭的时候，把柳全涛要还利息的事跟贾烈说了。
贾烈今天一开始对借钱给柳全涛也是犹豫的。毕竟柳全涛现在已经跟孙燕离了婚，而她之前对柳全涛的感觉也并不好。但是冬青的一句话说动了她，他说，柳全涛能为了孩子，放下面子去工地赚钱，就说明他是个值得帮的人，也说明他一定能还上这个钱。
为了这么多年的情谊，贾烈愿意再信柳全涛一次。
贾烈听完冬青的话，问说：“你没要他利息吧？”
冬青把汤碗递给她：“要了。帮我盛碗汤。”
贾烈接过他的碗：“什么？他都这样了，你还要那点利息干什么？”
冬青把汤碗接回来：“你懂什么，柳全涛要面子，自尊心又强，我要是拒绝他，那就伤了他男人的尊严。我要真这样做，就是在瞧不起他。”
“切，就你懂，你什么都懂，怎么就不懂吃完饭要自己洗碗？”贾烈对他翻了个白眼，心说男人动不动就上升到自尊。在家看孩子伤自尊，找不到工作伤自尊，别人帮忙也伤自尊，还说女人矫情，其实最矫情的人，就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