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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六十五)(1 / 1)

以唐楼的轻功,即使是懒懒散散,随便跑跑,也鲜有人能追赶得上。更别提现下,怀中抱着意中人在逃。

耳边是呼呼风声,他的速度太快,快得令人不能识物,不论是四周的树亦或是头顶的星空,全都虚化成憧憧黑影。

谢成韫闭上眼,安静地任由他抱着。

其实,早在他跑出铜铃阵的范围之后,她就已经恢复了力气。但是,她选择了沉默。

一是,自己的轻功不及他,他抱着她,很快就能逃出生天。

二是,二是……

他这样抱着她,令她觉得安心。

长久以来,不论是她自己还是周围她所在意的人,都将她看作是强大无比的依靠。前世经历过众叛亲离之苦,因而,她今生格外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只想拼尽全力护住这一片其乐融融的美好。她甚至忘了自己也只是个女人,她并非无所不能,她也有脆弱的时候。

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一切,以至于,当见到天卯和宋晚的惨状时,她脑中一直紧绷着的那一根弦突然就断了。

心痛、灰心、沮丧、焦躁、六神无主,融合成戾气,让她心魔骤起。好在那一声“阿韫”,及时地将她从魔怔中拉了出来,让她心中的怒海狂涛渐渐趋于平静。

正如此刻,她静静地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平稳而有节奏的心跳,便觉得,她也是有人可以依靠的,纵有天大的难事也没什么可怕的,就好像这个宽阔的胸膛能带给她一世的安稳。

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停在一片树林之中。

他把她轻轻放下,对她解释道:“我回去之前,将虚若师父藏在了这附近,我们去找找。”

他走在前面。

身后,谢成韫突然开口:“唐公子,我杀赵缓之那天,你叫过我‘阿韫’?”

唐楼一愣,随后转身,桃花眼斜挑,笑了笑,“没有。谢姑娘,你可能是听错了。”

心中生出些失望的情绪,谢成韫勉强笑道:“大概是罢,我不过随口一问,快找我师父罢。”

唐楼转过身,收起笑,垂眸,眸光晦涩不明。他岂止是那一日才叫她“阿韫”,他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叫着她“阿韫”……

阿韫,说好再不相见的,可是我又来找你了。

阿韫,我不打算走了。

阿韫,嘘,把心静下来,为了这种人走火入魔不值得。

阿韫,别怕,有我。

阿韫,对不住,我救不了你的宋姐姐。

阿韫,这根链子是我亲手做的,你可喜欢?

阿韫,我一定会回来带你走……

唐楼边往前走,边叫了几声“虚若师父”。

前方出现一个人影,朝他们快步走了过来,正是虚若。他没有运轻功,看来内力仍旧是未曾恢复。

唐楼和谢成韫迎了上去。

“走罢。”唐楼对虚若道,伸手托起虚若的臂膀,将人往上一提,带着虚若向前奔去。

谢成韫紧随其后。

一路狂奔,进了海棠林。

出林的刹那,谢成韫向前眺了一眼,难受得喘不过气。

漆黑的穹幕之下,幽暗的湖面之上,辨不清轮廓的竹楼之中,宋晚的那一间屋子还亮着灯。那一簇灯火,微弱、悲凉,那是即将油尽灯枯的人,为心中念念不忘的人所点的指路灯。

将虚若带到宋晚的门口,谢成韫轻声道:“师父,快进去罢,宋姐姐等你很久了。”

宋晚的房间、床铺均已被夙迟尔整理得干干净净。宋晚身上的血衣早已被夙迟尔换掉,一头青丝也已梳理得整整齐齐。

虚若快步走到宋晚床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一直陪在宋晚身边的谢初今和夙迟尔默默地走了出来,夙迟尔将门轻轻掩上。

宋晚睁开眼,痴痴地看着虚若,喃喃道:“叔和哥哥,是你么?还是我又做梦了?”

眼泪自虚若的眼眶滑落,“小晚,是我,我来了。”

宋晚伸出手,轻颤着抚上虚若的脸,“叔和哥哥,你别哭,别哭好不好?”

虚若一把握住宋晚的手,亲了亲,“好,小晚,都听你的。”

“叔和哥哥,三年前……三年前,你为什么不肯见我一面?你心里真的没有小晚了么?”

虚若摸摸宋晚惨白的脸,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前,“小晚,一直在我这儿好好放着呢,从前是,现在是,今后也是。三年前,是哥哥不好,是哥哥的错,哥哥后悔了,后悔死了……”

“叔和哥哥。”宋晚挣扎着起身,“我冷,你抱抱我,抱抱我可好?”

虚若忙起身,坐到宋晚身边,将她圈在怀中。

“叔和哥哥,他们逼我,所有人都逼我嫁人。我……我之所以答应嫁给赵缓之,是……是因为他不能人道。我以为,嫁给他便能……便能守住清白。”宋晚艰难地说道,“可是,可是我没想到……”

虚若弯下腰,将脸贴上宋晚的脸,“不要紧,小晚,不要紧,我一点也不介意,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小晚,挺过去,好不好?”

“叔和哥哥,小晚……小晚恐怕是做不到了。小晚是活不下去了,叔和哥哥……叔和哥哥,你答应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你答应我!不然,我死不瞑目。”

虚若亲了亲宋晚的侧脸,“好,我答应你。”

“叔和哥哥,我……好想……好想回到从前,我好想念你住的那个院子……那时候,整日不做别的,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你下棋,也觉得幸福无比……”

“小晚,哥哥带你回去,好不好?”

宋晚茫然如死水般的眸子闪了闪,“叔和哥哥,可以么?”

“只要小晚想,就可以。”

谢成韫、谢初今和夙迟尔站在宋晚房门外不远处。

唐楼走了过来,对谢成韫道:“谢姑娘,天卯那边,我刚刚去看过,已经没有大碍了。”

谢成韫道:“我知道了,多谢唐公子。”

“那么,唐某这就告辞了。”唐楼转向夙迟尔道,“迟尔,该走了。”

谢成韫诧异地看着他,“公子已经奔波了一夜,休息休息,等天明了再走罢。”

夙迟尔嘟嘟嘴,不高兴道:“是啊,这么急着走做甚?”她还没待够呢。

“我走了,你爱来不来。”唐楼不耐烦道,等也不等她,纵身跃下了湖。

“楼哥哥,你真走啊!等等我呀!你走了,谁带我回家啊!”夙迟尔没想到他说走就真的走了,连和他们道别也来不及,便也慌忙跳下了湖。

两人很快消失在了海棠林中。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对于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他方才的急匆匆不太对劲。

谢成韫有些担心,正要去追,宋晚房间的门打开了。

虚若抱着宋晚走了出来。

“师父?”谢成韫上前一步,宋晚已经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气息。

虚若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她初见他时的那副淡然自若、将红尘俗世置之度外的样子,“我带她回家。”

“我送师父。”

虚若摇了摇头,“我功力已恢复,不必相送了。你为我夫妇所做的一切,我感激不尽。我虽算不得是个虔诚的佛门中人,好歹也是剃过度的僧人,佛家讲人世有轮回,今生无以为报的恩德,只有等来世了。”

谢成韫一怔,他方才说了“夫妇”。她可怜的宋姐姐啊,终于在生命的尽头等到了这一天。

虚若身体微躬,向谢成韫和谢初今道了谢,转身带着宋晚走了。

虚若抱着宋晚,掠过湖面,穿过海棠林,翻过山越过岭,淌过浅溪,不知疲倦地前行,从一路星光到朝霞漫天。红日升空,予世间万物以光辉和温暖,惟独他怀中的人陷入了永久的黑暗,身体渐渐冰冷。

虚若将她往怀中靠了靠,闭上眼,一颗滚烫的泪滴下,落在她脸上。

梅家家丁打开门,见到抱着宋晚的虚若,惊得张大嘴,“三,三爷,您怎的回来了?”

虚若像没听到似的,径直朝里走。

路过的众家丁纷纷侧目,有人赶紧去禀告虚若的二哥梅仲勤。梅伯安自小山剑会负伤,便一直缠绵病榻,梅家主事之人变成了梅仲勤。

虚若站在他的院门前,用脚踢开院门。

入眼一片荒芜与萧索。

他低头,亲了亲宋晚紧闭着的双眸。

小晚,我们回家了。

梅仲勤听了家丁的禀告,顾不得手头的事,马不停蹄地往虚若的小院赶去。边赶,边在心里埋怨,他这个三弟,如何这般不懂事,一点也不知道为家里着想,这番大张旗鼓地归家,是要陷整个梅家于不义么!

“二爷,着火了!是三爷的院子!”

梅仲勤抬眸一看,果然,叔和的院中浓烟滚滚。

等他赶到,虚若的院子已经是一片火海。

“二爷,三爷他,他将门锁得死死的,进,进不去啊!”

“蠢货,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打水!”梅仲勤气得跺脚。

梅修齐闻讯赶了来,见此情景,便要往里冲,被家丁死死拦住。

眼看火势越来越大,已经是无力回天,梅修齐老泪纵横,大声朝院内喊道:“叔和啊叔和!你这是在做甚么?!你为甚么!!!”

滔天的火光中,梅叔和身姿笔挺地坐着,怀中抱着宋晚。他身上穿着的,是旧时见她常穿的那件长袍。

黑色僧袍已被他换下,扔在地上,也着了火,燃烧起来。

他最爱的棋盘和棋子,也被火舌吞噬,他看都未看一眼。

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对她轻声耳语。

小晚,我到现在才明白,这世上的一切都比不过你。可惜,我明白得太晚。小晚,若有来生,我再不要这浮名,再不要背负一族荣辱。

我梅叔和,再不负你。

那一日,一把火,将梅家三爷的院子烧得一干二净。

那一年,梅家由盛转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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