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甘露殿,伺候在内的小宦官顺子跑前跑后,喋喋不休道“陛下,韩媛草拟的册立皇后的诏书,已经通过门下省的审核,签字,长孙太尉已经将诏书盖了章,说明日就将诏书下达礼部。”
李治嘴角略略扬了一下,俊朗英气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淡然的冷笑。他站住脚,转身问道:“各州郡的刺史,太守都来了吗?”
“回禀陛下,各位使君都到了长安,现下正在崇仁坊的驿馆等候陛下的传召呢!”言毕,顺子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接着禀报道:“哦,瞧小奴糊涂的,竟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
“何事?”
“是长孙郎君,他为陛下寻来了一个宝!”
“一个宝?是什么?”
“这个,这个,长孙郎君说要给您一个惊喜。所以,所以不让小奴把秘密透漏给陛下。呵呵,还请陛下不要怪罪小奴。”
“那就拭目以待吧!”言毕,李治收敛了玩笑神色,吩咐道:“还不快去崇仁坊,先将北方十个州郡的刺史,郡守给朕招来议事!”
顺子应了声儿“诺”,退出了甘露殿。
走进甘露殿的内室,见着一应陈设,以及摆放的位置皆是先帝在世时的样子,却不见了父亲的身影,也再听不见父亲的谆谆教导,伤感之情,油然而生。举行登基大典之后,自己将日日夜夜地居住在这里,坐在父亲曾经坐过的圈椅中批阅奏章,看书写字;躺在父亲睡过的床榻上休息…李治不禁蹙起了剑眉,无法再往下去想。
朝廷上有先帝的影子,回到后宫,依然无法摆脱。
想到这里,李治心情一阵儿烦乱,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甘露殿。
结果,这天下午,李治便在自己的安仁殿召见了各州郡的使君,与他们了解地方政务,一直畅谈到酉时,方才作罢。
似是无意得,李治往窗外掠了一眼,见殿外月光乌蒙蒙的,黯淡得不见任何光华。他嘴角微微勾起,脸上挂了一抹笑意,心道,这倒是合了朕的意思。于是,换了黑色的夜行装,独自去了清宁殿…
明明是五月夏日,到夜里,风也该是窒闷的才是。可是,自从先帝驾崩那日,这天气就变得怪异起来。到了晚上,非但没有沉闷燥热,反而一个半劲儿地刮起了风。掖庭长街挂着的白色丧幛和白色的纸灯笼,随风飘飞。风刮得呼呼的,灯笼里的那点子豆火被吹得明明灭灭,让人闻之,见之不禁惊心肉跳,恐惧不已。
李治以迅雷之速,闪进了清宁殿。
这里,与其他殿宇没有什么不同,由于先帝的驾崩,处于热孝期间,殿宇匾额上罩着白色的丧花,飘着孝带。就连挂在屋檐下的两盏灯笼,都是用白纸扎成的。
“陛下,娘子在内殿呢!要奴婢进去通报吗?”小红话音刚落,武媚便已掀开隔着寝室的白色幔帐出来了。
映入李治眼帘的她,一袭白色的孝服,裙子也是白色的。
三千青丝梳成云髻,白色的娟绸发带,结成蝴蝶结,扎在她的发髻后,蝴蝶结的两根飘带,垂在肩上。武媚望着他,鼻尖发红,眸中泪光点点,似是刚哭过一般,虽美得犹如雨中梨花,低下柔枝,凄婉异常,却看得李治腔子里的心,生生地疼了起来。李治想,后宫中,没有一个女人,能牵扯着动他的心。唯有武媚!
揽臂,将她揽入怀里,低柔地问道:“怎么了?”
武媚轻轻摇了摇头,拽着他的衣襟,将脸儿埋进他怀里啜泣道:“九郎,慧姐姐她…”捧起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儿,李治拽着自己的袖子一面为她拭泪,一面温柔地问道:“徐婕妤怎么了?”
武媚伤心道:“她,她就快要不行了。”
李治问道:“她病了吗?”
武媚轻轻摇头道:“不是,没有病。自从听说先帝病势沉重,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后,姐姐就开始绝食。妾虽知姐姐心思都在先帝身上,感情笃深,心底也着实赞佩姐姐的痴心痴情。可是,可是毕竟姐妹一场,见她如此,怎能不伤心呢?”
颔首,于武媚所言,李治深以为然。想不到,徐慧竟是后宫中,唯一对父亲动了真情的女子。着实可赞!
武媚继续道:“九郎,慧姐姐说,她从小就爱慕先帝了。先帝所写的诗歌,她都背得朗朗上口,不落一字。她还说,这辈子能入宫嫁给先帝,陪伴先帝是上天给予她的最大恩赐。是以,她让妾转告陛下,待她死后…”话还未说完,便被李治接了过来,一字一句,将她想说之语尽数道出:“待她死后,陪葬昭陵,对吧?”
武媚含泪,淡淡一笑道:“是的。”
李治颔首,道了声“好!”凝视着面前心爱的人,他说:“我答应过你,不会亏待了徐慧。现下,便是朕兑现承诺的时候!朕不但会如她所愿,让她葬入昭陵,还会下诏追封她为贤妃!”
武媚睁大了眼睛:“真的?九郎你是说,要慧姐姐也葬入昭陵,与你的母亲一起,陪伴在先帝身边是吗?”
“君无戏言!”说罢,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看了她一阵儿,李治再次开口说道:“朕这个时候来,是想与你说一件事!希望你听过之后,不要怨恨我。”
武媚睁大了鹿眸,悬着心问道:“什么?”
李治将自己的决定说给了武媚。末了,他补充了一句:“媚儿,终有一日,你会理解我今日的决定的。”
“九郎…”武媚抬起双臂,环抱住了他的腰腹。仰视着他,低柔地说道“九郎的心意,妾岂能不知?终究,宣帝的南苑遗恨,比不得以秀丽以屈求伸来的长远。是以,妾是不会怨恨九郎的。妾只想,九郎能平安就好!上天若肯怜惜妾如垂怜慧姐姐般,妾也会陪九郎一生的。”得夫如此,妾复何求?倚在他怀里,武媚这么想着。
若非热孝在身,他一定会低下头吻住她的小嘴儿。他的媚儿真是太聪明了,一点即通,当真是他的红颜知己。
李治淡然一笑,话中颇为得意道:“果然是我的媚儿!”
武媚娇羞地掠了他一眼,两朵红云飞上了她的脸颊。
轻轻拍了下她的香肩,李治叹息了一声儿,疼惜地叮嘱她道:“再过半刻就子时,该休息了,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懂吗?瞧瞧你,几天不见就瘦的这样可怜了。我要走了,明天还要处理朝政。”
“九郎,去薛太妃那里之前,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的,我会去送你的!媚儿,你珍重。”
望着他,武媚一脸的不舍,眸中含泪:“你也要珍重!朝政固然重要,但在媚儿心里,九郎才是最重要的。”
李治冲她一笑,心里暖意横生,温柔地道了句:“我会的”说完,转身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
武媚立在殿门口,一直目送着他离去。她身子单薄,犹如山中轻岫一般,好似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了。
李治说她瘦了,也的确是瘦了不少。自从姬惚持口中得知,先帝从驾崩起到送葬的一路,李治都不曾停下过半刻,累得七荤八素,前几日批阅奏章都是在坐安仁殿的锦榻上,她就心疼地睡不好觉,吃不下饭,一连几天如此。曾几次都想去看他,却没有资格和合理的由头。担心,若冒然而去,宫中人多嘴杂,反而会给心爱的情郎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毕竟他刚刚继位,根基未稳。
正悠然神思,耳畔传入小红的低语:“娘子,陛下已经走远了,我们进去吧。夜里风大,别凉着您了。”
武媚从善如流地道了句:“好,我们进去吧!”
翌日正旦,长安西郊的大理寺诏狱中。
此时,大理寺卿唐临正在属官们的协助下,跪坐在堂上整理案宗,一门心思扑在本职政务上,并未发现有人来了。还是他身旁的一个狱卒,低声提醒了他:“唐九卿,有人进来了。”
唐临抬脸望去,见到来者后,惊讶地长大了嘴巴“啊”了一声儿,赶紧从方形的坐具上站起身,绕过案几向李治作了个九十度的揖礼:“臣唐临参见陛下。”
那些个狱卒,以及大理寺的属官们见此,皆以唐临为模样,向李治以大礼参拜作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惊喜。尤其是狱卒们,有的一辈子都无法见过大唐的皇帝。
“起身吧!朕今日是来亲自录囚的,不是在宫里,是以卿等不必太过拘礼。”李治话说得利落。
众人起身谢恩,唐临颔首,摊开左手朝监狱方向作了个请的手势,笑容可掬地向李治道:“陛下请。”
君臣两儿在唐临的领路下,一路往后院而去。诏狱的前面是办公的大厅,穿过大厅正房的廊屋,才是监狱。
与京城里的刑部大牢不同,大理寺的诏狱是露天的,所羁押的犯人,就像被关进皇家御兽园里的飞禽走兽一样,分类关在不同的牢房中。犯人见了皇帝,皆跪下行礼,七嘴八舌地喊着:“圣人万岁,圣人千秋吉利。”
李治扫了一圈犯人问“唐临办案,尔等可有不服?”
犯人们异口同声道:“启禀陛下,唐公办案公正,臣无有不服。”
闻言,李治不禁眉头一蹙,转脸,多疑地漾了唐临一眼,复又转向监狱中的犯人,声调变得异常的威严:“真的是这样吗?尔等莫怕,有朕为尔等做主,实话说来!”
一个年龄较大些的犯人,中气十足地说道:“陛下明鉴,臣等不敢撒谎隐瞒,确系唐公为官清正,判案公平。前些日子,唐公还请示了先帝,释放了狱中改过自新的犯人呢!”
“是啊,陛下英明,唐公明断公正,我等之福也!”
“很好!”听此,李治又扫了一圈儿两边的监狱牢房关押的犯人后,终是打消了内心的疑虑,转脸询问唐临道“唐卿,现下关押的死刑犯有几人?罪轻者,又有几人?”
转身,唐临恭敬地向他作揖,一丝不苟地答道:“回禀陛下,死囚仅两人而已,一般的犯人有五十人。”
李治颇为满意地点了下头,道了声“好”于身边的唐临道:“待登基大典,大赦天下之日,除了两个死刑犯外,其他犯有盗窃等小恶者,若有改悔之心一律释放。”
唐临作揖道:“臣遵旨”羁押的犯人们手舞足蹈地呼喊着:“臣等叩谢陛下隆恩,愿吾皇万岁,大唐万吉!”
“唐卿胜任此职!”这是皇帝对于大臣最有力的肯定和褒奖了,闻之,唐临心里焉有不喜?一句“谢陛下夸奖”道出了他的感激。